乙事主身為野豬神的領袖，是頭雙目失明，四根獠牙，身軀比火山灰更潔白的巨大野豬。祂看起來充滿力量，失明的雙眼依然頗具威力，當躲在偽裝網後的疙瘩和尚意外與懸崖邊的乙事主四目相對，那無法聚焦的眼睛依舊震懾疙瘩和尚，帶著山導遊落荒而逃。祂從鎮西而來，率領著無數頭巨野豬來到山獸神的森林，想尋求自己朋友拿各神的死亡解答，然後跟黑帽大人絕一死戰。「即便族人全部戰亡，也要讓人類知道族人之勇。」乙事主說。

　　山犬神莫娜告訴阿席達卡：「乙事主不是笨蛋，但就算知道是陷阱，牠們還是會正面攻擊，因為那是身為巨山豬的尊嚴。」祂想要在這一場戰鬥中換得尊嚴與榮耀。祂知道自己早就不是人類的對手，但仍盡力收集起殘存的力量向人類發起反抗。

　　後來野豬們朝達達拉城的突擊讓人聯想到神風特攻隊。榮耀先行的動機，即便知道自己這一趟是有去無回，也沒有特攻隊員會絲毫的退縮。光榮赴死是野豬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但為何牠們看起來是這樣躁動，宛如這是一場期待已久的遠足。所有的大野豬都像是隨氣氛起舞的小混混，不知死為何物，不知死亡的榮耀只有在長久的思索與高貴的行為之後才能得到。

　　乙事主與祂的同胞截然不同，那失明空洞的雙眼早已看透一切。像《伊底帕斯王》裡的盲眼先知提瑞西阿斯預言了伊底帕斯王的命運；像瑞蒙卡佛〈大教堂〉裡的盲人握著對自己失禮的粗鄙男子的手在紙上畫圖，感受大教堂的美妙。失明是先知的象徵。我們相信眼盲將使得其他感官變得銳利，而心眼當然比肉眼更能探求智慧，理解世界上的真相。

　　想像一頭活了五百年的野豬已經見過多少土壤的心碎、森林的憤怒、河水的憂傷。乙事主的沉穩反映出一件事：其他同族對祂的哀傷只有很少很少的理解。跟躁動的大野豬比起來，乙事主堅定的語言表現出祂早已經充分思索過這場戰爭的意義——自己必須透過這場戰爭來對人類表示自然的意志。

　　祂不需要莫娜提醒這是無謀之舉。面對敵族的阿席達卡與小桑時，乙事主節制的行為讓人肅然起敬，祂是真正的王，一顆讓人尊敬的高貴靈魂。此刻的乙事主心裡早已經沒有對人類的憤怒，只剩下很多，很多的哀傷。
哀傷是一種與美並存的偉大情感，也預示了乙事主的結局，畢竟我們很少從幸福快樂的結局中感受到美。此刻的乙事主是這樣美麗，堅強。

　　不過美麗很快就化成一場悲劇。乙事主真正的悲哀並不在於祂殘酷帶領一群野豬前去光榮赴死，而在於祂並沒有光榮死去。

　　乙事主身受重傷，苟延殘喘在小桑的帶領下前往山獸神的池子。此刻的乙事主不再是一名盲眼先知，祂澄淨的心眼被痛苦與憎恨佔據，根本分不清來到身邊的究竟是自己的同族還是披著生獸皮的山導遊。同族的氣味讓乙事主陷入瘋癲，大喊：「回來了！我的戰士回來了！」

　　這個瞬間，我們見證了一名先知的再次目盲；見證了一個偉大國王發瘋的過程；見證了一心求得光榮失敗的求道者失敗的瞬間；我們看見了祂墮落成魔的瞬間。《風之谷》娜烏西卡以生命平息了王蟲們的憤怒；《天空之城》巴魯與希達帶著必死的心念出毀滅咒語巴魯斯。可乙事主渴望的死換來了什麼呢？除了醜陋，祂的發狂間接害死了山獸神。悲劇促成了悲劇。對乙事主來說，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加殘酷呢？祂的高貴靈魂註定讓祂連失敗也失敗。

　　乙事主的無力，偉大悲哀的求死心跟《魔法公主》巨大的「活下去」主題是截然不同的反面對照，也讓乙事主成為吉卜力電影裡最具有悲劇英雄色彩的角色。

　　山獸神的死帶來了新生，而祂卻什麼都沒有留下來——誰能理解乙事主將死墮落之際的痛苦呢？或許只有森林裡的小精靈了吧。

　　每次在《魔法公主》裡看見乙事主，我都會想起楊牧在《奇萊前書》裡是如何讚美野豬，他說：「…野豬卻又那麼勇敢地反抗著，甚至攻擊著，直到力竭死亡，和血倒在殘枝敗葉並且翻過無數遍的塵土上。我想，野豬是最大無畏的獸，是所有狩獵故事裡，最讓我著迷同情的，真正的英雄。」

　　乙事主確實是我在《魔法公主》裡最著迷同情的，真正的英雄。

電影資訊

《魔法公主》（もののけひめ / Princess Mononoke）─宮崎駿，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