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困局裡的角力:《82年生的金智英》

 

「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

──《圍城》,錢鍾書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女性的自我凝視


  一個女人,要付出多少,才能成為完美妻子、稱職媳婦、以及全能母親?

 

  《82年生的金智英》講的是一個女人掙扎在「婚姻」與「自我」的故事,平淡而瑣碎的描述婚姻裡的日常,卻讓觀者忍不住心驚!

 

  電影一開場,不到10分鐘,就讓我們看到主角金智英在婚姻裡的困境。片頭一拉開,是在做家事的金智英,拖地、洗衣、煮飯、整理,好不容易有個空檔可以休息,她站在陽台上,緩緩閉上眼、一個深呼吸,氣都還沒緩過來,屋裡兩歲大的孩子就開始哭著找媽媽,金智英轉頭,透過玻璃落地窗對著孩子一笑,可那笑容裡,除了疲倦、多得卻是無奈。接下來的鏡頭是坐在心理醫師診間的丈夫,跟心裡醫師說他的妻子金智英生病了,那丈夫的面容也和金智英一樣,充滿疲倦和無奈。

 

  看到這裡,觀眾只知道金智英有心理疾病,但卻不知道她到底生了什麼病。一直到春節跟丈夫回婆家,金智英盡心作個好媳婦,伺候婆家裡的每一個人,就在她和丈夫離開要回她娘家之際,大姑突然回來,婆婆要媳婦金智英伺候她那個難得回家的女兒,全然不理會金智英正要離開回娘家,金智英被困在婆家成堆的家事裡分不開身,讓她瀕臨崩潰邊緣,於是她突然一句:「親家母…」整間屋子頓成靜默,金智英用自己母親的口吻繼續說:「親家母看到自己的女兒很開心,而我也想看看我的女兒,既然你女兒回來了,就該讓我女兒離開回家,如果妳還讓她留下來照顧大姑一家,那我家智英該多傷心啊?」在全家的錯愕下,丈夫趕緊抱起女兒,拉著金智英離開…

 

  一直到這裡,我們才知道金智英到底怎麼了,在婚姻和母職的雙重壓力下,金智英時不時有了短暫的解離現象,原來,被稱為「媽蟲」的主婦生活,已經開始一點一點的蠶食掉金智英的意識。

 

  電影裡穿插著不同人的視角,這些視角全都聚焦在金智英身上,當然,還有金智英的自述,於是,這部電影更像是一個女性的自我凝視,它引導著我們檢視一個女人如何從女兒,長大成女人、結婚成妻子、嫁人成媳婦,再顛顛簸簸得生子成母親。細膩的敘事,讓我們更清楚看到,一路的成長,給了金智英一個婚姻、一個家庭,但是,她卻同時失去自己的方向、犧牲未來的夢想。

 

  有限選項裡的「選擇自由」

 

  金智英:「人都是這樣各退一步生活的,但女人退的從來不只有一步!」

 

  很多女人就和金智英一樣,原本,她們可以不要這麼快走入婚姻,可是年齡到了、緣分來了,卻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她點了頭;原本,她決定不要這麼快生孩子,卻抵不過丈夫的那句:「我會幫你,不過只是生個孩子而已,改變不了什麼!」於是金智英又再度點頭。她的「點頭」是她在自由意志下的「選擇」,她同意丈夫的提議。後來,生下孩子,為了照顧孩子,沒有充裕經濟條件的她,又「選擇」離開職場,全職在家。

 

  是的,在金智英的婚姻裡,她其實有「選擇」,沒有任何一個「選擇」是被迫的,全都是她點頭同意的。可是,兩年過去,金智英的心智卻開始一點點離開自己的身體,而最讓人難過的是,就是因為這些都是她自己選的,所以她不能抱怨。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現代女人們都認為自己有選擇的自由,女人不再像以前那樣身不由主,可是,當我們認為我們擁有選擇自主的同時,卻不知道,父權依然透過文化、傳統、甚至教育,影響著社會裡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在婚姻裡的女人。擁有「自由選擇」並不能等同於「平等」,透過「自由選擇」的婚姻,也不足以創造「性別平等」的家庭制度。所以,我們口裡說的「自由選擇」,真的是事實嗎?還是只是在有限選項裡的「選擇自由」而已。

 

  圓形監獄:在「自我」和「他者」之間擺盪…

 

  金智英:「你們可以對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我卻再也沒辦法繼續忍氣吞聲,所以我只有變成別人,才能為自己說話。」

 

  在人生的過程中,一個人除了自我之外,依然需要通過環境或他人去辯證自己的存在、去確定自己還能呼吸、還能思考、和還有未來;「自我」就像一個火苗,時不時會竄出來,提醒著自己,我到底是誰?又該往哪裡去?

 

  可是,長期處在密集壓力的婚姻裡,特別是新手父母們,在育兒的過程中,如果沒有任何幫手,又同時要打理家務,就會讓一個人覺得無助和焦慮;這樣高密度的壓力,時間一久,漸漸累積出來的情緒,便形成了金智英生命裡的困境,逼迫她去面對所有角色:女兒、妻子、媳婦、到母親;她必須戴上這些人格面具,不能輕易脫下。漸漸的,為了應付這些角色的變換,她學會忽略自己的感受、麻痺自己的思考,就當她自認為已經適應時,真實的自我開始裂解,她終於失去感知自己的能力!

 

  於是,她讓自己成為了「他者」(The Other)。這個相對於「自我」而形成的「他者」,被摒棄在自我之外,潛藏在內在最深沉的角落裡,像是如鯁在喉的一刺魚骨,吞吐不是,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撕裂。

 

  就像在片頭的金智英,好不容易有了空檔站在陽台,終於可以喘息、可以休息一下,可是,女兒的一聲呼喚,瞬間打破了這份寧靜......走回現實的那個回眸,澱著濃濃的倦意,而那份疲倦的內核裡卻全是愧疚,對於她對為人母的厭倦,和想要拋卻責任的念頭,哪怕一閃而逝,都足以扼殺金智英要追尋自由的所有念想,其實,最讓女人們無法擺脫的,不只是婚姻的枷鎖,還有母職的牢籠,那是「以愛為名」的監禁。

 

  於是,金智英走進了傅柯的「圓形監獄」裡,這個只關押一人的透明牢房。

 

  人如果知道自己一直被他人注視,卻無法得知在何時、或如何被監視時,也就只能想辦法壓抑自己、強迫自己去服從所有角色的規則,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不停得檢視自己、警惕自己,只為了讓自己可以覺得安心,最後,她成為了牢獄裡監視自己的獄卒,亦步亦趨,絲毫不能放鬆。

 

  金智英的病因,源於她對「自我」的堅持、對「夢想」的留戀,那樣一個小小的奢求,她捨不得放下,卻又不敢放手一搏,只好讓自己像是鐘擺一樣,擺盪掙扎在婚姻裡的各種角色中。

 

  找不到的出口

 

  金智英:「有時候我會感覺幸福,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被困住了,繞過這道牆走別條路,卻還是另一道牆,我想,其實,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出口?」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陷入低潮的金智英,努力想要振作,她積極聯絡前上司,希望能重回職場,找回曾經精神奕奕、雄心萬丈的自己。可是,就在二度就業的希望破滅後,她被打回現實。丈夫終於鼓起勇氣告訴金智英她生病了,震驚得金智英看著丈夫手機裡她所有失魂的片段,於是,她默默接受所有一切,「心裡疾病」成了讓她繼續留在家庭裡、不容辯駁的理由。

 

  電影終歸是電影,必須要有結局,一個 Happy Ending。

 

  在她坦然接受自己需要治療的過程中,韓文系畢業的她重拾起曾經有過的作家夢,開始撰寫自己的故事,因此得到一個可以待在家、又可以滿足自我追尋的工作。於是,電影最後替金智英找到了一個出口:繼續留在家裡照顧孩子的同時,還可以兼顧工作。

 

  看似兩全其美,但卻顯得天真的設定。在90分鐘的電影過去之後,這個世界依然沒有改變,電影裡的金智英沒有,而身處現實世界的女人們更沒有,所有曾經通過電影得到的慰藉,都在最後結尾時被打入原型…女人們的出口,還是那個牢籠、那座圍城,禁錮著所有的金智英們!

 

  媽媽:「智英,吃早餐了沒?」

  金智英:「剛剛餵雅英吃飯時吃了,媽,你呢?」

  媽媽:「你爸每天早上都要吃早餐,所以我也就跟著吃了。」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一般人都認為「結婚」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人生階段。可是,即便在現今這個時代裡,「婚姻」制度還是依然建立在父權體制上。同樣在婚姻裡的男人和女人,卻可以有著截然不同的處境;婚姻裡的男人依然是一個獨立個體,而女人卻因為生養孩子而可能遠離自己原本預設好的人生軌跡,也因此大部份的女人需要依附男人而生,於是,女人們最終也只能透過「妻子」與「母親」這兩個角色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

 

  父權文化突顯了女人在家庭的位置,將女人定位為核心,又巧妙地將所謂的「生物性母職」和「社會性母職」合而為一,讓女人把母職視為個人負擔,而不是男女雙方的共同責任,獨自承擔壓力的結果,女人們根本無法在家庭和個人之間取得平衡。

 

  金智英的困局,是因為她不自覺內化了這樣的父權價值,也讓她在婚姻裡、或在實踐母職時走得步履闌珊且備受折磨。母愛變成了一頂大帽子,又重又沉,壓得女人喘不過氣來,讓她們逃不出婚姻的牢籠,依然無法真正自主!
到底如何才能找到出口?

 

  或許唯有打破社會對女人的刻板印象、以及母職對女人的道德綁架,讓女人們在從事家務和實踐母職時能得到更多選擇和支持,才有可能在家庭裡實現真正的性別平等吧!

 

 

 

 電影資訊

82年生的金智英》(82년생 김지영)-金度英,2019

你可能會喜歡

在這個喧鬧的世界裡,人人只想要靜音

就像是女版詹姆士‧龐德但是更有腦:《費雪小姐探案集》

《日麗》:在明亮與晦暗間循環往復的生命實相

憂鬱症有可能是感染造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