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們觀看《自衛的藝術》這部以空手道為主題,帶有些許裸露與血腥,並且略微誇張化的電影,那必然是個適合的晚餐娛樂。
一群美國人穿著空手道服、遵循著空手道的禮儀、正經八百地操演著這項技藝,光是如此所具有的潛在文化挪用風險,本身就有相當的荒謬感,畢竟這是一個終戰後的戰勝國與戰敗國之間的文化移動,尤其,電影所具有的黑色喜劇性格,更放大細節於鏡頭之中。
故事開始於 Casey (Jesse Eisenberg飾)遭到重型機車搶匪襲擊差點死亡,打算保護自己的 Casey 到槍械店採買防身武器,填寫文書返家路上,正好經過一間空手道場。進入後,眼前的是穿著黑色道服的師傅正帶著一群白色道服的學員練功。
師傅沒有名字,他就是「老師/先生/Sensei」 (Alessandro Nivola飾),甚至就算不知道他是 Sensei ,從他的氣質以及俊俏外表,再加上空間位置以及顏色(黑與白),都能明顯看出誰是領導者,相較於此完美男性,主角 Casey 近乎失格。被氛圍所吸引的 Casey ,加入了道場,即便槍枝申請通過也拒絕使用槍枝,理由很簡單,即道場牆上貼著的規則中第十一條就寫著:「槍是弱者在用的。」(Guns are for the weak.)
男人該是強壯的,強壯的人不需要槍枝,強身健體方為正道。除了規則,道場牆上也掛著大師(Master)的肖像,那是一個有著七彩腰帶、穿著紅色道服並且手舉武士刀的黑人。在道場中,腰帶的顏色象徵著地位,不同流派或有不同顏色排序,然而這種階層關係是各種小異之上的大同。
甫加入群體之中的 Casey 同時嚐到胡蘿蔔與棒子的滋味,佐以 Sensei 時不時的略施小惠,無辜的白兔都會變形成被領途的羔羊。而羔羊必然是待宰的,在道場裡不能有羊,就算要是羊,也必得是披著羊皮的狼。
一步一步被教育—灌輸的 Casey ,從男孩成為男人,不僅蹺班,甚至反抗主管並空手打傷他,即便這主管還自掏腰包付 Casey 曠職時的薪水,但也因為這等勇敢舉動,他也獲得辦公室茶水間異男群體的話語權。(所謂異男並非純文義上的異性戀男性,而是語用上具有貶義的異性戀男性,形象上類似於異男群體的話題總伴隨著與女性的性交歡,並在言語中經由幻想強暴以集體自慰的類型。)
故事的轉折發生在 Casey 被邀請加入夜間課程,夜間課程就像是團體中的團體,是那些天選之人才得以參加的,更不用說一個初心者 Casey 破例在只是黃帶的位階就得以進入這個地下俱樂部。日夜之別如同普遍級與限制級的劃分,前者是老少皆宜的技藝鍛鍊,夜間課程則是會員專屬的限時祭典。舉例來說,日間質疑 Sensei 是否遺忘何事的學員(其聽說自己要被升等)成為夜間被折肱的祭品,或是,學員間彼此熱血四射(文字意義上)的搏鬥,這些在在都是藉由日夜區分以鞏固權威的儀式性彰顯,而這儀式性的使用正是統御群體的技術。
隨著故事我們會發現如此群體未必全然自願, Casey 在經過夜間課程的洗禮後馬上就接到 Sensei 的通知,內容是關於找到當初襲擊 Casey 的歹徒行蹤,而這當然被呈現地像上位者對下位者的關懷。而,君子報仇的重點不是三年晚或不晚的問題,卻是有仇不報非君子的問題。亦即,所謂君子,並非與小人之別,卻係君不君子即男不男人的問題。
結果,被指稱的歹徒不是歹徒,因為重型機車並非其所騎乘,所攜鑰匙只通一旁的單車鎖,然而, Casey 並不全然無辜。在接獲通知甚至動手之前數度猶豫,只不過這種猶豫的習性在雄性群體風氣中必然被歸於次等,為了當男子漢就應果決,縱稍魯莽也不為過,畢竟這種不寡斷才是具有正價值的陽剛氣。甫進行了「報復」之後的 Casey 發現 Sensei 拿著攝影機拍攝,他認為被設套了,但 Sensei 作為阿爾發男是當然且絕對地握有話語權:這是紀錄成長,而不是蒐集把柄。
故事至此,已從原先的黑色喜劇轉變成黑色劇,沒有誇飾渲染以凸顯荒謬,卻是越加收斂地刻畫這個故事,以及故事所象徵的現實。Casey 家中的臘腸犬被活活打死,是那隻自己誓言不再 pet 的 pet,除了臘腸太過「寵物」之外,即便是德國品種,但也被 Sensei 評定為不如於德國狼犬的劣種,就如同 Sensei 評價 Casey 的語言學習一樣,法文太過懦弱,給人一種投降軟弱感,要是學習語言,那就必得學習強者的語言。當然是德文。
關於這優劣的判準,在電影中是十分一致的,無有任何二元對立—例如陽剛與陰柔,卻是純粹的陽剛與非陽剛的涇渭。如同電影裡的角色 Anna (Imogen Poots飾),是個十分顯明的角色,除了是唯一的女性學員之外,更是實力足以匹敵所有他人的強悍「女漢子」。電影裡,這是十分重要的角色,惟電影故事裡,卻是十分不重要的角色。理由十二分單純,因為她是女人,在一個簡潔二元對立的社會網絡中,客觀條件早已失格,先天條件就無法滿足這種社會關係中「好」的價值所能指涉的對象。
尤其諷刺的是,以空手道為主題的《自》雖然讓 Sensei 的角色表示:腰帶不是被授予的,而是努力贏得的云云,貌似塑造出每個人的能動性,但實際卻是除了明晃地僅因生理之別即逕違這種「努力—成就」與正面評價間關聯的宣稱,換言之,所謂的榮耀其實完全無關乎任何的努力與實踐,卻是領袖得以恣意灑落的恩惠而已。
去掉幽默後剩下的寫實是延續至電影結束, Casey 被邀入空手道館擔任會計工作,進而發現原來當初襲擊他的歹徒正是他的師兄師傅。最後,他向 Sensei 發起挑戰,卻以《自》的電影前段中所出現 Casey 所觀賞的(電影中的)電影情節,在一個道場中看似要決鬥的場景, Casey 倉促的一槍打穿了 Sensei 的腦袋。
「這不該是這樣!我應該贏的,你沒照規則!」
(This isn’t how it was supposed to be. I was supposed to win. You didn’t play by the rules.)
「從來沒有規則可言。」
(There never were any rules.)
這是《自》的電影中電影的對白。至此,我們可以思考作品題名,即什麼是自衛的藝術?
沒有規則才是唯一的真理,所有的標準都是空洞的,因為標準的成形必以存在為前提,被消滅的話,談什麼標準、藝術、良善,皆無足輕重。牆上寫著槍是弱者使用的第十一條道場規則,但當道場的領導者被這器械擊倒而躺在地上流出腦漿,到底誰是強者,誰又是弱者?強與弱的定義是否有其本質?定義強與弱、藝術與否、善良與邪惡等等概念,都是活著的人才得以提出的宣稱,並且,這等以存在為前提的宣稱,將會成為時間推移之下的(新)神諭。
類似的價值觀我們可以在《鏈鋸人》看到,這是十分血腥且娛樂性十足的作品,但除了這等滿足感官的層面以外,賦予其作品深蘊的則是情節中對「存在」的拷問。故事中的淀治相較於其他惡魔獵人有著各種復仇、保護他人等等高大上的目的以除魔,他的目的卻只是摸胸部而已,而這被斥為無意義、渺小甚至低俗,連惡魔都看不起。但是,無論是什麼價值、目的,即便是如揉胸這般猥褻的色慾動機,也可以是一個(魔)人存在的全部價值。而價值的前題則是生與死,亦即,僅有生者才適格於談論價值這回事。這樣的哲學觀在故事中某段淀治與惡魔對決時的對白所顯現,無論夢想多麽美妙,只要死了,連齷齪如摸胸部的存在意義都比不上。
不只是存在先於價值,甚至,存在還大於價值。
存在問題是《自》中的主題之一,但較適合安放的是在第二個層面,因為這問題是位處第一個層面性別問題與第三個層面符號問題之間。
從中層我們可以看見,《自》的故事於性別層面的細節,包括角色生理性別幾為男性、辦公室茶間異男間不避諱地談論征服女人的性事、電影開始時出現的色情雜誌、故事中男性角色無忌憚地對唯一女性角色貶低與排外,甚至,在鏡頭上甚至有 Casey 與 Sensei 對話的場景中前者明顯位於後者的口交位置。除了角色個體之間的互動,電影也經由空手道館的組織來描述這種群體社會互動,包括經由顏色區分位階、位階晉升的方式、群體內的價值觀(什麼是好與不好?)等等,甚至就連動物的種裔與品種,都是線索。
這一切都在刻畫「Patriarchy」的組織型態,此語詞經翻譯為父權體制,但太常因其「父」字而遭誤認這是一個全然依照生理性別劃分的結構。惟,所謂的 Patriarchy 相較於生理性別而言,更側重的是性別氣質,也就是 Maculinity—男性氣概,或說,陽剛氣。
性別社會關係也好,父權體制也好,在《自》的故事裡頭經由諷刺的方式表現,也就是將這些依照常識判斷就能分辨錯誤正確的言行赤裸展演,同時也反照出這些都是我們實際上生活周遭的模樣,只不過,稍微放大渲染了些而已,然實質上並無不同。諷刺不止在這展演的誇大,諷刺更是在於這展演的是我們的日常,觀者卻可能渾然不知而跟著嘻嘻哈哈。
這樣的體制,第一關卡篩選條件即生理性別,生理男性才能成為成員,但這只是第一關卡。再來,還必須審查性別氣質,即有無足夠的陽剛氣。所以 Casey 在言行上不夠男子漢被負面評價,甚至連姓名都被拿來做文章(女性名),以及他的「成長」,即變得暴力,以及做一切能被認為是夠男人的事情,都是為了取得進入空手道館夜間課程資格的嘗試。
但在性別層面之外的符號層面上,我們可以再探問的是:Casey 這個不夠男性的男性角色最後的勝利,以及在 Sensei的死亡之後 Anna 終於能抬起頭來,是否等同於性別的平衡達致?
這並非仁智互見的問題,若所有問題都人言言殊終於莫衷,那麼相對主義式的虛無將讓真理與虛偽等價。
在 Casey 與 Sensei 的「決鬥」之前不久, Casey 以激將式的言論挑起 Sensei 的情緒以確保決鬥的發生時,他所告知 Sensei 的是他的名字被發見是 「Leslie」,一個比 Casey 還要娘的名字。於此,看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實際上仍依循著原先的社會規則,而這樣的循規蹈矩也正是再進一步地強化規範的約束力。
其次,原先被咬死的德國臘腸犬雖然最後成為牆上的另一幅紀念肖像照,但 Casey 仍然訓練了那隻取代臘腸的德國狼犬,而那隻狼犬則聽了指令咬死了那時聽從 Sensei 指令殺了那隻臘腸的學員。這看似大快人心的復仇故事表面,卻在符號間的對應,更加強調純粹實力至上的價值觀。
Casey 所(被迫)飼養的狼犬,其所為之訓練即屬對此遭遇的默許,而他所下達擊殺指令的攻擊對象,也正好是 Sensei 所訓練的學員,其間關係的對應如出一徹。尤其,那聽從 Sensei 指令擊殺臘腸後被狼犬擊殺的學員 Thomas,卻恰好是所有角色之中唯一的亞裔成員(且此角色由Steve Terada 飾演,雖無特別資訊記載,然參其姓名應係日裔),回到文初的挪用風險問題,在性別問題表層所具有的符號能對應及的裡層,是個政治問題。
也就是說,在故事中所提到的存在哲學觀及存在者對歷史與規則的決斷特性之下,活著的那方才有全然且絕對的話語權。那麼,即便空手道是一門源於亞洲的技藝,但在現實歷史下因為西方文化作為強勢方而有絕對的詮釋權力,致使一個明顯的亞裔角色在一個空手道電影(雖然是黑色喜劇)中也只是白人阿爾法男 Sensei 的爪牙,以及,作為 underdog 的 Casey 的報復對象。
特別是,Sensei 的落敗所展現的是空手道高端技能(黑帶)終究不敵於一顆手槍子彈,這個結局,同時對應及前述三個層面上的意義。首先,性別終究沒有平等,Casey 不因其作為非典型男性的勝利而使平衡達致,除了其所因循的原先社會規則與再強化以外,槍枝的使用與獲勝,更是陽剛中的陽剛象徵;其次,存在層面的問題被掏空所有意義與價值(標準),存在被化約為單純的實力鬥爭問題,無論支持反對,自詡為具有能動性的主體個人被剝除了這層自主性後成為純粹的野獸;最後,符號的部分,空手道代表了東方的、亞洲的以及日本的,不敵於一顆手槍子彈,手槍與子彈作為美國特產則代表了西方的、歐美的以及美國的,換言之,空手帶的(近乎)頂標,仍將敗於槍械的底標。
在故事角色經由對白所說出的表面故事,是一個性別政治的反抗故事,但穿透角色的表皮,探詢符號所象徵的,實際上所被訴說的故事,卻是具有陽剛氣強者始終勝利與統治的敘事。
最後回到故事,關於道場牆上的大師肖像,究竟有沒有這位黑人大師(中的大師)?大師又是否真於山林中遭槍枝誤殺?類此問題,其實全然不重要。因為這類問題的答案僅有是或非,然若答案無論是或非皆無關宏旨,則問題的重要性將連鴻毛都不如。
申言之,若真有大師其人,其也仍是死於槍下,作為一個空手道大師中的大師,遑論,大師肖像背後仍有另一幅肖像,而該肖像是個有著白色大鬍子的白人;另一方面,若無大師其人,代表任何歷史都是可以被勝利者創造的神話,而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的勝利者誰屬,或已無庸贅言。
據此,大師中的大師是否存在,已無重要性可言。純粹實力鬥爭下的存在者所寫下的斷代史,都是所有人的通史,後見之明的回溯將能重估一切價值,所謂的客觀歷史,本身不過是權力的覆寫而已。
終究,權力就是歷史,存在就是價值。
自衛的藝術為何?勝者唯言。
電影資訊
《自衛的藝術》(The art fo self-defense)─Riley Stearns,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