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當你身陷困境，除了唱歌，也沒有其他辦法：《中年哲學》

當你身陷困境，除了唱歌，也沒有其他辦法：《中年哲學》

蕭育和

2024/10/06 20:00

我走不下去了，我仍會走下去。
──貝克特

「中年」（midlife）一詞直至1895年才因人類壽命的普遍延長而出現。

　　貝克特（Samuel Beckett）在震驚的發現一向強健的母親，居然患上帕金森症時，意識到自己步入了「中年」，一段人生當中看似連續卻不免斷裂的人生階段，在旁觀他人即將到來的死亡時，憂心的意識到自己無以迴避的終點，同時又不可免的抗拒，當貝克特看自己母親那完全無法辨識的臉龐，他感覺那像是一個面具，當注視著它時，「我頓時意識到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走錯了路。我猜你們會說這是上帝的啟示。我知道這是一個強烈的字眼，也確實如此。我於是明白了，收集資訊、豐富知識都毫無意義。」

　　「中年」（midlife）一詞直至1895年才因人類壽命的普遍延長而出現，而直到1965年才在一篇題為〈死亡與中年危機〉的精神分析論文中，才與「危機」聯繫。然而，早在中世紀（也是「中年」），但丁在在《神曲》開篇，就描述了「中年危機」：

當我行至人生中途
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幽暗的森林
因為我迷失了正確的道路

啊！一片多麼原始、茂密、崎嶇難行的森林
語言難以道出
光是回憶就毛骨悚然！

　　但丁的救贖之旅始於中途，直行的「道路」與曲折的「森林」在這裡交會，或者說，在不自覺發現已置身於幽暗的森林，一個青春的逝去與已經降臨的暮年交疊的時刻，然而，他以過去式描寫了「人生中途」，「回憶就毛骨悚然」，也就是，當但丁下筆的那一刻，實際上他已經走過了這個「中途」，儘管其中的一切難以言喻，仍有必須要寫下與言說的的美善：

如此艱難，死亡也不過如此！
可是為了探討我在那裡發現的美善
就得說一說我看見的其他事情

　　事實上，「人生中途」已經預設了生命的終點，並不清楚但丁之後所遭遇的死亡，與在人生中途所體驗的「死亡也不過如此的艱難」，之間是否存在可比，無論如何，在但丁的詩作中，只有罪人才會被困在刑罰之中動彈不得。能像但丁這樣走過人生中途，都是得到救贖的人。

　　但丁的「人生中途」是一種蛻變，顯然中途之後的道路將不會是之前的直路，否則這段救贖歷程就失去了意義。貝克特是終生的但丁讀者，他對「中年」的反思，也來自於但丁所造的新詞「偉大的拒絕」（il gran rifuto）。起初但丁用之形容那些拒絕一切目標，對於是非對錯保持中立淡然的人，而貝克特在這個詞當中看到的是失敗，在評論友人的繪畫技巧時，貝克特用了這個詞，「我感興趣的是偉大的拒絕，而不是讓我們取得偉大成就的那些英勇掙扎」。

　　對於中年，貝克特有著與但丁截然不同的體驗，他在失智的母親眼中看到「無盡的童年」，以及「老去的時光」，無能為力的挫敗感讓人聯想起《等待果陀》的開篇詞「無能為力」（nothing to be done），這部劇作中的兩個主角被困在一段從一開始就不會去到任何地方的旅程，不存在但丁式的救贖，充其量但丁無法想像的「無辜的罪人」。在這部劇中，什麼也沒有發生，而且還是兩次。

　　但丁的人生中途是一道必須也必然跨越的門檻，貝克特式的中年卻是注定體驗失敗，甚至無法脫出的困局，中年不只意味著知識無涯，同時也意識到生命經驗的積累，無從處理人生中途開始遇到的難題。貝克特沒有將中年的困局訴諸於最終的救贖，「對我來說，所有求知的努力都徒勞無益，一切都會亂了套。我必須要做的是去探索一個不完整的世界」

　　貝克特將但丁「偉大的拒絕」轉譯成承認這個不會有救贖的階段，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想像，而如何對抗中年之後必然的衰老？但丁相信中年總有值得一說的美善，能讓後中年更加成熟，而貝克特的回答是「不去做、不去瞭解」：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啊，現在我說它是一件已經結束的事，現在又說它是一個還再繼續的笑話，其實兩者都不是，因為它在結束的同時還在繼續，能有什麼時代可以表述這種狀態？

　　人生中途要學會減法，學會成為不去緬懷過往，不去展望未來的「無知者」，正如貝克特最為人所知的《無法稱呼的人》結語，「我不知道，我也永遠不會知道了。在沒有答案的沉默中，你必須走下去，我走不下去了，我仍會走下去。」這段話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反覆出現在貝克特戰後時期，也即他的中年時期作品中。

　　貝克特甚至呼籲加速這個進程，「讓我們早點到那裡去吧，即便還有拒絕餘地」，加速讓那個「使我免於變成我注定要成為的那種人的一切」，進入「瘋狂的崩潰」。

　　這是貝克特對「覺得自己老得這麼快，好像一夜之間白髮蒼蒼」的中年的人生建議，「當你身陷困境，除了唱歌，也沒有其他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