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買不起房,你是沒有遺產:皮凱提全民遺產制與《平等的反思》

當皮凱提談平等,他講的不是什麼小打小鬧的文青雜感,而是真正影響每一個人命運的經濟落差:遺產繼承落差與累進稅率。 

 

  皮凱提從《二十一世紀資本論》之後一系列著作的核心關懷,可以用古典社會學家涂爾幹的這句話來概括:「現代民主社會,將無法長久容忍財富繼承的存在。

 

  人們經常以為,今天的社會運作以及不平等與19世紀完全不同,門第與世家的影響正因不符現代潮流而逐漸被淘汰。但皮凱提告訴我們的卻是,人們拿來理解當前資本主義運作,並證成其永續的戰後時代,其實是一個偶然。戰後透過社會民主機制節制資本主義,因而讓相對收入趨緩的結果,主要是因為戰爭以及累進稅制,而非20世紀之初所建立的社會保障、勞動體制以及福利基礎,70年代「新自由主義」的崛起實際上校正回歸,進入21世紀後先進經濟體的不平等結構正逐漸重回戰前,21世紀是一個「新鍍金時代」。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就像皮凱提所援引的小說《高老頭》,其中的惡棍伏脫冷在教訓拉斯蒂涅時說,「再成功的職業生涯帶來的收入,可能也不及娶到一位富家女而一舉獲得的財富零頭」。

 

  皮凱提反覆論證與驗證其經典的「r>g」規律,意指資本報酬率將高於整體經濟增長率,因此無可避免造成繼承財富將大大超過畢生勞動的財富積累,他的研究發現,當前世界的不平等加劇,並非因為勞動收入不平等的加劇,而是來自於資本收入的不平等,從2000年後開始快速擴大。

 

  皮凱提警告,如果資本的報酬率遠遠超過經濟增長率,那麼「過去就會吞噬未來」,上一個世紀之交的不平等社會將會重臨世界。

 

  資本利得所導致的不平等,之所以長期為人所忽視,主要是因為凱因斯「食利者安樂死」的預言,指的是因為利率低迷,資本利得因此銳減,食利階層對資本的仰賴終將自然消失,但皮凱提卻指出,無論財富積累的規模,食利的富人階層都將通過對政治與社會體制的操控,將利潤率維持在5%以上,歷史的事實也證明如此。

 

  儘管皮凱提及其「資本論」的書名,經常被解讀為左翼傾向,不過他顯然認為,食利資本主義(rentier capitalism)是資本主義殺雞取卵的結果,因資本利得的不均而導致的不平等會扼殺資本主義本身的內在活力,經濟的弱勢階級被剝奪了原本投注在自身的資源,富豪階層對於鞏固既有地位的興趣更高於資本的再生產,這些都會抑制經濟的成長。

 

  這也是為什麼皮凱提反覆指出,以「刺激經濟或提升效能」為理由反對累進稅制,完全沒有道理。相反,高強度的累進稅制才是維持資本主義活力的解方。

 

  由於資本報酬率的跌幅在長期經濟放緩時小於增長率,資本收入份額的提高因此也就直接加劇了不平等,因為資本的所有權分配始終比勞動收入的分配更為不均,簡單說,普通工薪階層與經濟頂層的差距,主要不是來自於收入的差距,而是來自於能夠從原生家庭中繼承多少,或者,正如奮發向上以改善自己貧困處境的拉斯蒂涅在《高老頭》中得到的當頭棒喝,要實現階級躍升,最快的辦法是跟有錢人後代結婚。

 

  如今世界的不平等現象,之所以令人難以忍受,不是因為薪資市場的差距,而是因為財富繼承的驚人不平等,然而,因為財富繼承所造成的不平等,在當前的公共政策論辯中卻是缺席的,正如皮凱提所說「財富集中程度如此之高,使得很大部分社會民眾意識不到其存在,有些人甚至以為這些財富屬於某些超現實神秘組織」,人們可以接受累進的遺產稅,卻傾向認為「遺產」仍是高度個別家庭化的財產。

 

  而皮凱提對於扭轉「r>g」趨勢所提出的政策中,最為「激進」者可能莫過於「全民遺產制」,其構想是讓所有人在青壯年時,都可以得到一筆最低的遺產,一筆約成年人平均財產60%的財產,以法國的狀況來說,約莫是12萬歐元,其財源來自於累進的富人稅以及遺產稅。

 

  根據皮凱提的計算,以這種方式重分配很大比例由資本利得構成的遺產後,中產40%的人口的預期所得遺產並沒有太大影響,它所平衡的是頂層10%與底層50%在遺產總額中的占比。全民遺產制的設計是為了阻止無限制的財產積累,或者,更直白的說,一個強迫富二代也必須要努力的制度。

 

根據皮凱提的計算,「遺產重分配」之後中間四成的中產階級沒有受到多大影響,但頂層10%與底層50%的差距則變得不再那麼懸殊了。

 

  此外,在談及全民遺產制時,皮凱提強調他所著眼的是「提高幾乎一無所有的人的談判權力」,直言之,如果青壯世代在初入職場時,身後就一筆約四百多萬的經濟後盾,他們可能就不需要忍受慣老闆,資方也就必須提出更合理的薪資與勞動條件。

 

  全民遺產制的制度構想因此反映了皮凱提作為經濟學家,經常為人所忽略的民主關懷。在他看來,資本的高度集中以及資本利得在財富比例中的提高,除了是資本主義的殺雞取卵外,它也同樣為「作為現代民主社會基礎的賢能主義價值觀」以及「社會正義原則」所難容。

 

  但關鍵可能不在於將金權逐出政治,畢竟,金權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介入政治的管道,因此,與其憂慮金權對民主的腐化,更應該思考的是提高經濟弱勢階層的政治制衡力量,全民遺產制對勞資雇傭不平等關係的扭轉即是一例。

 

  對於「不平等」議題的討論往往素樸到令人無奈,似乎除了在零分與滿分之間,在完全埋葬資本主義與尊重市場機制之間全無選擇,皮凱提對於不平等的關注是一系列嚴肅的規範性探問:其成因為何?什麼樣的不平等可以忍受?不平等也從來不是可以單獨切割成經濟領域的議題,其背後涉及的是對於社會願景的未來想像,對於看似牢不可破的不平等,人們是能有所行動的,正如皮凱提所言:

 

不平等基本上是一種社會、歷史與政治建構的產物…即使經濟或科技水準相同,所有權或邊界制度、社會與政治體系、財稅與教育體制的組織方式始終有很多種選擇。這些選擇本質上是政治性的,取決於目前各個社會團體與各種對世界的願景之間的角力關係為何……這些選擇始終是政治性的,也是可逆的。

 

  諸如「全民遺產制」這類制度構想,初看之下大膽到近乎不可行,也確實沒有人會懷疑,這樣的政策倡議將會在現實遭遇多大的困難,真正的頂層10%往往不需要多加使力,往往是中間的階層沒來由的擔憂他們會遭到掠奪。

 

  皮凱提首先是一個嚴實的經濟學家,而不是革命家,人們或許應該思考他務實大膽的主張。

 

 

書籍資訊

書名:《平等的反思》 Une brève histoire de l’égalité

作者: 托瑪.皮凱提(Thomas Piketty)

出版:衛城

日期: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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