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猶如十月的玉米田

 

　　《湯姆在農莊》是甫以《親愛媽咪》（Mommy，2014）奪得第67屆坎城影展評審團獎的年輕導演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去年的作品。描述在蒙特婁生活的廣告人湯姆，驅車前往荒僻的農莊參加男友吉翁的喪禮。抵達之後才發現，整個偌大的鄉野，除了吉翁的哥哥法蘭西，其他人對他倆的關係毫無所悉。法蘭西為了不讓傷心欲絕的母親遭受更嚴重的情感衝擊，三番兩次拳腳相向脅迫湯姆不准說出真相，並且命令湯姆配合演出「吉翁有個穩定交往的女友莎拉，可惜不克前來弔唁」的戲碼，直至喪禮結束為止。

　　心生疑懼的湯姆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沒想到在吉翁的母親阿佳的要求下，穿上農莊的工作服，代替死去的吉翁從事勞動工作，漸漸地，這齣原本就有點荒謬的情感劇愈來愈荒腔走板，令人摸不著頭緒。而法蘭西趁機拆解湯姆的座車好讓他無法遁逃，更讓事態生變，使得屢屢錯失脫逃良機的湯姆，幾乎再也找不到適切的止血點，為這可笑的種種搬演劃下強而有力的句號。

 

　　但是，湯姆身陷險境，能夠全然怪罪阿佳或法蘭西嗎？

 

　　法蘭西時而暴烈時而平和的情緒、阿佳對待離世的吉翁和在世的法蘭西截然不同的態度、屋子裡似有若無的吉翁生前的氣味、小鎮居民對吉翁一家的警戒與疏離、農莊無所不在的死氣沉沉的氛圍，凡此種種，無不像小屋外的玉米田，連綿無邊無際，找不到源頭，望不見結尾。「十月的玉米田，鋒利得像刀子一樣。」一成不變的鄉間生活是滿目的枯黃，愈發讓人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以及自己的處境，而穗葉唰唰掀動，無情劃破平靜生活的假象，露出每個人祕而不宣的，血肉淋淋的偏執情感。

 

 

情感的幻想與投射

 

　　湯姆在給吉翁的悼詞裡寫道：「我所能做的，唯有將你取代。」說取代太過激進，湯姆想做的，不過是窩在他空出的位子，成為他的影子，參與他來不及理解的生活。

 

　　深深思念吉翁的湯姆，排解思念的方法，便是自他的原生環境裡找尋依靠，向那些尚且存在的種種人事討取一點蔚藉。吉翁年邁的母親、留守家業的哥哥、曾經起居成長的農莊、某些時刻往來錯身的小鎮居民，無一不是拼湊完整吉翁圖象的索引，因此儘管受到暴力對待，湯姆仍一再自我催眠，將自己囚錮於鄉野之中，流露出濃濃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悽情。

 

　　湯姆驚訝於法蘭西的聲息竟與吉翁那麼相似，簡直同個模子印出來的翻版，於是將自己對吉翁的思念投射到法蘭西身上，貪圖藉由移情作用延續兩人的戀情。因此，湯姆對法蘭西的鄙視，雖意在凸顯兩類人的生活格格不入，卻也帶著幾分戀人競逐遊戲的挑釁意味，而法蘭西對湯姆的暴行，更摻雜了愛到逾越理智界限的致命吸引力。有意思的是，那些對位關係中的懸浮雜質，反倒喧賓為主，一步步映射出晶亮眩惑的光束，最終變為混沌世界中的鮮麗奪目的戀情證據。

 

　　對湯姆而言，法蘭西是吉翁的影子，也可能是一段嶄新的戀情。相對地，湯姆之於法蘭西亦然。湯姆既是吉翁的替代品，又是他長年空缺的戀情的具體實現。因此，法蘭西對待湯姆的態度，從原先暴烈地敵對、嘲諷、逼迫，漸漸漸漸，轉為溫柔療癒、熱情共舞、傾訴衷腸。至此，湯姆從一個外來者，搖身一變為枯燥的農莊生活的救贖者。

 

 

　　「昨天我看到兩個俊美的年輕人睡在床上，就像以前一樣。」苦苦等待渴望被救贖的，除了法蘭西，還有母親阿佳。阿佳一直疼愛吉翁更甚於哥哥法蘭西，施力不均的愛最易導致家庭結構傾斜，其中一方一旦缺席，整個家庭都將潰敗坍塌。此時此刻，阿佳急需一名替補者來撐起家庭的空缺，湯姆的現身恰恰滿足了這樣的條件，是以，對阿佳而言，與其說湯姆是前來致哀的兒子的摯友，不如說是更適合拿來葺補家庭結構的一樣料件。

　　吉翁的「女友」莎拉原本是法蘭西虛構的人物，也是這齣情欲荒謬劇裡最無傷大雅的配角。但活生生的莎拉一旦現身，事態就加倍複雜了起來。阿佳巴著莎拉，對莎拉編織的謊言深信不移又陶醉不已；法蘭西將莎拉視為過往愛戀對象的再現，拿來不及送出去的舞衣權充告白信物；莎拉對待法蘭西的態度從劍拔弩張到投懷送抱，來鄉野的目的從營救湯姆到擱置湯姆，在在展現自己渾身散發的魅力，進一步鞏固了傳統社會的異性戀結構。耐人尋味的是，湯姆與法蘭西的同性關係其實是被迫強化的，是在競爭者出現之後，湯姆對法蘭西的愛意與妒意才顯得真實而明朗。

 

　　不妨這麼說吧，莎拉是效能極高的助燃劑，略略施放，即讓這一家子的愛欲之火燒得更加旺盛，炯炯火光照亮了彼此原先遮遮掩掩的面目，也讓這齣荒謬劇往瘋狂的邊緣更推進一步。

 

　　影片末尾，在樹林間暴躁逡巡的法蘭西怨恨湯姆和其他人一樣自私，都選擇離他遠去。事實上，法蘭西、湯姆、阿佳或者莎拉，全都一樣自私，各自打著一把如意算盤，在短兵相接的檯面下算計著情感與利益的總合。他們投射自己偏執的想望，只為了某些荒唐的答案或證明；他們樂此不疲且耽溺不已，奢望甚至強迫對方做出符合預期的回應；他們只眺望自己願意望見的風景，卻沒發現，那個一手打造的樂園，早已死寂一遍。

 

 

　　札維耶‧多藍至今共拍出《聽媽媽的話》（I Killed My Mother，2009）、《幻想戀愛》（Heartbeats，2010）、《雙面勞倫斯》（Laurence Anyways，2012）、《湯姆在農莊》及《親愛媽咪》五部長片，仔細觀察後可以發現，情感世界中的偏執幻想、荒謬投射，以及自以為是的移情作用，是多藍非常感興趣的主題。《聽媽媽的話》透過腦中搬演的衝突與諒解探討母子關係；《幻想戀愛》充斥著猜疑與幻想，讓兩男一女的情愛謎團顯得可笑又可愛；《湯姆在農莊》則把人冰山底下的偏執與自私刻劃得更加尖銳。或許在多藍眼中，沒有表露的百轉千迴才是人心最可探勘的寶藏，而我們每個人，說不定，其實總藉著一條條隱而未彰的潛台詞，道盡生命裡真實無欺的激越與悲懷。

 

 

電影資訊

《湯姆在農莊》（Tom à la ferme） ─ 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