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無所留意的人群:詩中的鐘

 

17世紀義大利工匠所著的《時間原理》一書內頁。 

 

文|印卡 

 

  《沒有時間的城市》(La ciudad sin tiempo)有個橋段提到了一只銅鐘。在安立奎‧莫瑞爾的筆下這只重達七百五十公斤的青銅鐘被置於巴塞隆納第一條鐵路旁,搖盪於十九世紀中葉興起的紡織工業、商旅與貴婦的時間裡頭。在小說中這只鐘被稱為「榮譽鐘」,時間制度與人類獎賞制度相遇有太多交織的歷史線索,但小說中引用歷史典故談及此銅鐘,竟成宮廷紛爭中的罪人,也算是一樁弔詭的公案。這只鐘在重鑄之前,被國王菲利普五世的法官以叛亂罪定罪,在一七一六年被摧毀。打從十三世紀機械鐘的歷史記載有關於錶的設計手冊,一六九六年就藉由多明尼克‧馬蒂內利(Domenico Martinelli)的《時間原理》(Horologi Elementari)在歐洲大陸傳播。鐘與錶兩種時間的交替,毋寧說是錶是鐘的敲擊者,在鐘之外一座機械藍圖未發聲的機構。

 

  波特萊爾的〈裂鐘〉有類似的場景。詩是這麼寫著: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裡,

對著閃爍又冒煙的爐火融融,

聽遼遠的記憶慢騰騰地升起,

應著在霧中歌唱的和鳴的鐘。

幸福的是那口大鐘,嗓子洪亮,

它雖然年老,卻矍鑠而又遒勁,

虔信地把它宗教的呼聲高放,

正如那在營帳下守夜的老兵。

我呢,靈魂開了裂,而當它煩悶

想把夜的寒氣佈滿它的歌聲,

它的嗓子就往往會低沉衰軟,

像被遺忘的傷者的沉沉殘喘——

他在血湖邊,在大堆死屍下底,

一動也不動,在大努力中垂斃。

 

  歐洲到了十七世紀,機械鐘計時器已經是相當熟悉的計時器,大多數的家庭都擁有小型機械鐘。《大地的鐘聲》一書阿蘭‧科爾班(Alan Cotbin)便探究過十九世紀法國的鄉村如何在現代化經驗中處理鐘聲感官的衝突。在波特萊爾這首詩中,鐘的形象一如阿蘭‧科爾班提及法國作家習慣將鐘聲與大地之間連結的爛漫根源,鐘聲強而有力的聲響,包括其象徵體系中的宗教力量,建立在和諧的節奏力量之上,正如詩中提及的:「幸福的是那口大鐘,嗓子洪亮,/它雖然年老,卻矍鑠而又遒勁,/虔信地把它宗教的呼聲高放,/正如那在營帳下守夜的老兵。」儘管與安立奎的空間不同,但講的卻是同一件事,無論是鄉村或城鎮,鐘聲是文明時間的布局。

 

  當阿蘭‧科爾班在書中提到:「紮根於人民記憶裡的鐘,和泉水、池塘和深淵一樣,是產生傳說最豐富的物品或地點。藏匿、掩埋、沉入水底的鐘,繼續在地下或者水中敲響或齊鳴,與聲波的宇宙性格相一致,讓尋找民間詩歌的旁觀者心曠神怡。」再回頭細讀波特萊爾的〈裂鐘〉亦可發現這隱密的文學傳統之流。同時,這首詩中的空間,顯然是別於繁忙的城鎮。「想把夜的寒氣佈滿它的歌聲/它的嗓子就往往會低沉衰軟」,此等詩句可以允許的慣習多少了帶了點對村鎮的想像。阿蘭‧科爾班所談的聲響文化隨著鑄鐘儀式在現代化過程中日益式微,其他軼事則構成這首的另外一個版本。例如,法國大革命後期,保皇黨人徵收全國教堂的大鐘全用以鑄造大炮。而在佩魯日,神甫帶人把鐘卸下,卻藏進了墓園,上面種上一棵山毛櫸遮蔽掩藏著鐘的蹤跡。沒有鐘的日子裡,村中靠著搖鈴噹或是吹號角取代著原有的鐘聲。直到「熱月政變」結束,政局穩定下來,才把大鐘挖出掛回鐘樓。

 

巴黎聖母院的鐘。

 

  在碧霞璞(Elizabeth Bishop)紀念戀人瑪裘莉(Marjorie Carr Stevens)的詩〈感恩經〉中,第一詩段裡頭的鐘聲,就已經夾雜著現代聲響:

 

每天帶著這麼多的儀式

開始,也伴隨著鳥,鐘聲,

工廠裡的汽笛;

起初白金色的天空於我們眼前

展現,對如此明亮的牆,

這一刻引起我們好奇

音樂從哪兒來,能量呢?

白晝是否意味著我們已經與

說不出口的造物擦身而過?

    哦,他突然

現身,瞬間帶來肉性,

旋即凋零

長期詭計的犧牲品,

營造了記憶和致命

致命的困乏。

 

  在這首詩中,會發現鐘聲已經被收聚回宗教領域。鐘聲雖有關於教堂、有關於禮拜、有關於難以察覺的神聖時刻,在這首詩歌中俗世生命易逝而渺小。

 

  追憶在另一種維度的聲音中展開。碧霞璞的詩,會讓人想起史蒂文森(Wallace Stevens)〈沒有天使的傍晚〉:「為何詩人就像永恆的樂隊指揮?空氣只是它的自身,它的空虛在我們周圍到處閃光。它的聲音不是天使的聲音,但我們未形塑的靈卻在我們更為狂暴的自我中更敏銳地得到實現。」鐘聲不是絕對的提示,詩人靠著言說與發問重新接近〈感恩經〉般的傷逝。

 

無論是鄉村或城鎮,鐘聲是文明時間的布局。

 

  當回看里爾克〈致瓦萊的四行詩〉中,有關於鐘的描述,看似是宗教場景,卻會發現並不單純。詩人寫著:

 

哦,夏日的幸福:鐘聲敲響

因禮拜天已在望;

而勞動的炎熱感覺像苦艾酒

圍繞著短而捲曲的葡萄樹。

即便在這般麻木中,警鐘的聲浪

依然沿路奔跑。

在這個無拘束的地方,憑著寬廣的力,

仿佛禮拜天是如此確定!

 

  但這是一首時代暌隔的詩歌所談到的警鐘,詩行中沒有明說的是從鐘聲中發展出來的犯罪情節。我們已經難以理解在十八、十九世紀存在於鄉村的示警語言。同時警鐘也象徵著革命的信號,在里爾克這首詩中,一方面是揭示了鐘在主日同時宣告祈禱、休息,另一方面又是一種特殊的身心狀態。誰在這警鐘的聲浪中跑著呢?又因何跑著呢?也伴隨著鐘聲的權力爭奪退出時代的舞臺中心,比如埃許貝利(John Ashbery)的鐘便接近單純的物件多了許多。他在〈鐘II〉用著逗點、發芽等描述著響聲,描述著闖空門後的警鈴聲,所有的聲響空間都退回到私人領域。如今我們談到讀到的鐘已經是屬於象徵的鐘。

 

 

圖片credit:

ilya@flickrSylke Ibach@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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