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看的這齣劇一定有人會死:《驚魂記》(1960)

希區考克《驚魂記》劇照之一。

 

  在一部聲稱揭露《驚魂記》(Psycho)拍攝內幕,以及大師內心陰暗世界的傳記式電影《驚悚大師:希區考克》(Hitchcock)中,種種關於《驚魂記》的花絮被重現與拼湊起來:起初不被期待與看好的腳本、何以開場四十分鐘就賜死女主角的理由、珍妮李(Janet Leigh)對導演偏執趣味的反感、柏金斯(Perkins)與諾曼貝茲(Norman Bates)的人設背景、大導演對妻子的妒恨等等,以及,也許是觀眾最關切的──如何演繹經典的浴室兇殺?

 向《驚魂記》致敬的影集《貝玆旅館》,被認為是《驚》前傳。

 

  在這部電影中,希區考克一邊怒斥演員的情感不夠到位,一邊搶過短刀,彷彿宣洩發現妻子與不成材作家幽會的不堪,一刀又一刀,野蠻的力道成就了銀幕上珍妮李的尖叫。在這波再次搶搭希區考克熱的諸多影視作品中,美國影集《貝茲旅館》(Bates Motel)毫不令觀眾失望,拳拳到肉地重新演繹了《驚魂記》中的暴力場景,諾曼貝茲(Norman Bates)(那位在《驚魂記》中姓名從未出現的亡母)用「短刀」刺死因為旅館祖產被賣掉,心有不甘打算來找孤兒寡母碴的前屋主。「浴缸」成了躲避追查的陳屍處所,「巡邏的警察」對於諾瑪母子深夜換掉旅館所有地毯心生疑竇,甚至加入了禁忌的戀母情結:當少年兇手諾曼貝茲發現他的同母異父哥哥手機裡來電顯示的「婊子」(whore)一詞就是指母親諾瑪的時候,怒不可遏地抄起拍肉鎚往哥哥身上砸去。

 

浴室殺人,恐怖嗎?

 

經典的入浴時殺人橋段,以現在的觀點看來一點都不血腥。 

 

  這些血腥的暴力(或者說慾望)場景不難想像都是向《驚魂記》浴室兇殺的橋段致敬,但為什麼《驚魂記》短短不到五分鐘的兇殺場景,會成為經典?對於口味已經被各種兇案影集與好萊塢連環殺手養大的現代觀眾來說,這五分鐘不到的橋段,幾乎連輔導級都稱不上:一把在空中揮舞著但與珍妮李的裸體近乎沒有接觸的短刀,並未伴隨著不成比例的大把鮮血,兇手隨即轉身離去,沒有特寫屍體全貌的鏡頭,鏡頭跟著亡者的目光(自然也沒有敬業瞬間放大的瞳孔),被帶到那疊藏在報紙裡,與兇殺及接下來劇情毫無關係的鉅款上。

 

  難道不是兇殺本身,也就是據說讓女性不敢淋浴的這幕殺人場景,讓《驚魂記》成為經典嗎?不,讓《驚魂記》成為經典,讓後世一切致敬橋段不致於浮濫的,完全不是兇殺本身,而是兇殺前前後後那些瑣碎的細節帶給觀眾的想像空間:兇殺前諾曼貝茲若有所思地走進別墅,面無表情地拾上兩級階梯後又走向內廳,兇殺後雖然有些驚慌但不失熟練地料理善後(這些清潔場景甚至長過兇殺片段!)。是這些「伏筆」讓我們對殺人本身有了想像空間,那凸顯「一刀又一刀」的視角反映的是何種強烈的情緒?是母子之間糾葛的畸形情感?或,一如《群鳥》,只是大師無以宣洩的憤恨?對兇殺現場嫻熟的處理是否意味著這不是偶發的第一次?所有的《驚魂記》衍生劇,都在致力於衍生,或者說腦補,這些細節背後的故事。

 

生命終結,故事伊始

 

《貝玆旅館》母子藏屍的場景。

 

 

  於是,《驚魂記》真正的驚悚與懸疑其實是從四十分鐘後,女主角死亡時才開始。在這一刻起,珍妮李為什麼非得盜款、她和情郎有沒有未來、老闆會不會追究等等前四十分鐘鋪陳的情節都不再重要。四十分鐘後,唯一的重要的只剩「女主角已死」的事實,唯一的懸疑與驚悚只有如何解釋這件死亡。這是《驚魂記》對所有兇案電影與影集的教誨──是「死亡」延續了所有的情節,即使是無意義的死亡也不例外。難道死亡本身不是更能見證情節,乃至於角色性格之瘋狂與驚悚的「證據」?正如勞動大銀幕影星凱文貝肯出馬的美國影集《殺手信徒》(The Following)中顯示的,自稱任務失敗的信徒,要求教主對他執行死刑,其他信徒於是面無表情地開始在地板鋪上塑膠袋(又是一個注重兇殺現場清潔的橋段!),以準備接下來無意義的殺戮。

 

 殺人不怎麼恐怖,恐怖的應該是做不完的事後清潔工作。

 

  現代觀眾不一定欣賞《驚魂記》陽春的兇殺橋段,但肯定接受了《驚魂記》的暗示:我們正在看的這齣劇一定有人會死。猜測誰的死亡旗幟已經升起,成為驚悚片的核心樂趣。例如,某角色開始異常地多話,或者簡單一點,居然斗膽在《驚聲尖叫》(Scream)系列電影中擅自單獨行動。現代觀眾也肯定已經習慣〈驚魂記〉的敘事:用死亡把一切看似漫不經心的細節拼湊成更大的驚悚圖像,死亡不是故事的終結,死亡本身甚至沒有意義,就像《驚魂記》(一點都不意外地)花了比兇殺本身更長的時間敘述珍妮李遇害前的無意義行為:把記帳紙條撕個粉碎,然後丟入馬桶沖掉。雖然往後從這些粉碎紙屑推論出珍妮李到過旅館,但殊難想像潔癖角色如諾曼貝茲之流,會遺漏處理馬桶。不妨假設這個撕紙行為像是搓手指一樣毫無意義的習慣,或許更能反襯出兇殺的突如其來與驚悚。

 

究竟跟媽媽發生了什麼事?令人介意的母子關係。

 

 

  甚至兇殺本身不合理也無所謂,像是廚房好巧不巧有個沒收起來的拍肉鎚子,信徒莫名要求被賜死等等,重要的是兇殺的暴力場景、現場的清理、行兇者(即使是微不足道)的變態殺人動機,甚至是兇殺的失敗。讓《驚魂記》成為經典的,當然也不是犯行本身的匠心獨具,而是種種日常生活的元素,原來可以這樣編織進兇殺的場景之中:蓮蓬頭、浴缸、後車廂,如此種種。甚至是《驚魂記》原作中漏未陳述的元素,在衍生劇集《貝茲旅館》中也考慮到了,諾瑪母子辛苦地一前一後扛著屍體走過那個別墅前略為陡峭的階梯(這不是遠比兩個人一起扛著屍袋丟進淡水河更寫實與驚悚嗎?)。這讓往後的兇案編劇腦力激盪的問題,不再是考慮要讓哪個角色死得合情合理,而是:如何讓日常生活的元素,有條不紊地組合進兇殺的場景?這才是《驚魂記》留給後世所有驚悚片編劇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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