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倫茲（Konrad Zacharias Lorenz）在《灰雁的四季》（1979）成書前三十年，就寫下了世界上最知名的動物行為學科普書籍之一：《所羅門王的指環》（1949）。這本巨著的中文譯本，在十多年前，約莫我十六七歲時，意外出現在我的家裡。這本書並不是父母會買給我的讀物，至少不在他們能想像得到的購書清單中。因此，它是來自學校的配給。我在社區高中念書，當然那時候我們也不稱呼那是社區高中。總之學校不知道怎麼的，收到一大批的新書捐贈，就理所當然的，發給了部分學業表現優良的學生。

　　一本由一個陌生奧地利人，諾貝爾獎得主，在五十年前寫的一本書，到底跟某個台灣鄉下的高中生有什麼關係呢？但高中時期的我，深深的被這本書的奇妙與睿智給擊倒。更奇怪的是，儘管這本書揭示的科學世界如此迷人，但並未直接開啟我戀慕動物行為學的心，反而間接地確認跟堅定了我的性別立場，之後迄今的十數年，都保持支持同性戀婚姻的立場。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所羅門王的指環》中，羅倫茲曾描述他長期觀察的一種美麗鳥類─灰雁─所出現的「同性戀」行為。這本書首度出版的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落幕，而羅倫茲因為曾經加入納粹，並為德國服役甚至被蘇聯俘虜，蒙受道德指責。他的書中卻看不出這些事件的陰影，或許他對動物的愛跟理解，比對人類更深也說不定。總之，灰雁是一種終身一夫一妻制的鳥類，這是特別的，因為並不是每種鳥類都如此「專情」。羅倫茲描述他與研究夥伴長期貼身觀察，發現灰雁經常出現兩隻公雁共組家庭的情形。儘管那時他並不確定，但他假設了灰雁「性愛分離」的可能。兩隻公開定情、彼此認定為終身伴侶的公雁，到了繁殖季節，就會出現無法交配的窘境。牠們都滿心以為伴侶應該是異性，因此想盡辦法試圖騎乘對方，然而徒勞無功。羅倫茲想要測試公雁的愛情究竟是不是建立在錯誤之上，可不可以矯正牠們？於是試著在交配季節時，將幾對同性愛侶分開。發現牠們找不到伴侶之後，的確會將就著跟其他雌雁生蛋，但是過了一年，把牠們真正的情人放回雁群中，兩隻相愛的灰雁就會拋棄雌雁，歡天喜地的重新在一起。

　　這段描述對於少年時期的我來說非常震撼。雖然我知道自己是異性戀，且對於同性戀一知半解，但透過這段動物行為的描述，我非常確定，即便是乍看之下很奇怪的愛情，也可能是真實的。我下了一個結論，因為同性之間的愛情是真實的，所以享有的權利也應該是平等的。在我年少的時候，社會上依然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論，譬如認為男同性戀只是貪圖快感，或者受人引誘，只要讓他們感受到異性戀的好，就能「治療」他們。如果這個論調成立，那麼「誤入歧途」的公灰雁不可能還重回另一隻同性灰雁的懷抱，因為牠們已經跟雌灰雁建立家庭了，怎麼還回去那個「不知道怎麼搞的無法順利交配」的愛人身邊？我只是很單純的這麼推論：如果連灰雁都有這麼複雜的感情世界，擁有文明、擁有歷史的人類，怎麼可能比牠們還要簡單呢？

　　羅倫茲在《灰雁的四季》中，總結他數十年來科學觀察的經驗，說：「動物比你想像的還要笨得多，但是關於情感與情緒，牠們與我們的差距卻遠比我們想像中更少。」就跟小孩一樣，牠們有很多很多的感情，只是無法說出口。科學家相信，小孩可能經歷極為巨大的悲傷，甚至比成人的悲傷還要深刻，因為他們還無法利用理性思考，說服自己逃脫悲傷。

　　灰雁也是一樣的。一隻剛剛失去配偶的雄雁，飛行時容易撞到樹，意外死亡的機率上升，就跟喪偶的人類容易不專心而出車禍一樣。羅倫茲用一隻叫做「阿多」的雄雁做例子，阿多原本是隻在灰雁群中叱吒風雲的狠角色，還搶過別人的老婆。但當牠的愛妻不幸被狐狸咬死之後，阿多失去精神，牆倒眾人推，整整半年的時間淪落為「底層動物」（Omega-male）。

　　當灰雁失去配偶，通常牠們會產生「回娘家」行為，回去找自己的原生父母、兄弟姊妹，跟牠們生活一陣子，直到第二年春天以後再另做打算。但是這隻阿多的父母早已過世，也沒有兄弟姊妹，牠最親近的「家人」，是一位曾經照顧牠起居的研究員。但很不幸的，阿多遭逢喪偶之痛時，唯一那位牠信得過的人類家人，剛好也不在那裡。因此當羅倫茲發現，阿多偷偷地跟在他身後時，非常震驚。原本桀驁不馴、不肯從羅倫茲手上吃飼料的阿多，如今亦步亦趨、怯生生而悲哀的，以大概十步的距離跟在羅倫茲身後。在阿多心中，最接近家人的，只剩這個平常不太熟的人類男性。以這樣的橋段，羅倫茲意圖說明一件事：你看不到一隻灰雁的靈魂，因為牠無法用言語表達，所以你以為牠沒有。同樣的，你也看不到一個人類孩子的靈魂，他也說不出來，你卻假設他有。

　　在《所羅門王的指環》一書中，羅倫茲引用所羅門王那枚能聽懂動物語言的指環的典故，象徵他對傾聽動物心聲的渴望。在之後數十年間，他不僅得到了諾貝爾生醫獎的肯定，大眾也因為他的激情與努力，認識並愛上灰雁。他的存在，奠定了現代動物行為學的基礎。我想，七十年後的此刻，儘管羅倫茲已經離世，但他應該早就知道，世間早已不再需要那枚指環。讓奇蹟發生的，就是他自己。

圖片出處：tmblr tag Konrad Lorenz

書籍資訊：

《灰雁的四季》─中信出版社（簡中）2012年

《所羅門王的指環》─天下文化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