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甲站在金屬的公寓信箱前,費力地擦著什麼。與我四目相接時,流露出一種被探照燈照見的野生動物的慌張,可能有那麼一瞬間想放棄擦拭馬上逃走,但又立即意識到這樣也是行不通的,於是他咧嘴笑了一個於心有愧的微笑。
但我沒有笑。我抓著包包走進公寓裡,幾乎是憤怒的拍打了往六樓的電梯按鈕。
這是一棟陳舊的公寓,坐落在住商混雜的地帶。房屋窄小,但走道與電梯意外寬敞。有非常難看的磨石子地板,跟紅色脆化幾乎變成鏽色的扶手。因為設施老舊所以租金不貴,但我住在六樓較窄的A棟,依然幾乎是付不出租金了。
因為K不在了的緣故。兩人住的公寓,租金已經超過我一個人在便利商店兼職打工所能負擔的範圍。六樓已經是頂樓,遮雨棚上經常有老鼠竄過、貓咪打架的聲音。我想住在B棟的鄰居甲和乙,我始終不知道他們名字的兩位,應該不會聽到才是。B棟的狀況比A棟好多了,儘管是同一棟公寓,B棟卻戶戶都有新建的落地窗,格局也比較寬敞。
K以前常說:「你做得到的。」「我知道你有天分。」「不要放棄,你可以的。」他是這樣支持著我,我才能在網路行銷公司下班之後,身心俱疲之下繼續寫作。我也是相信他的,不是嗎?儘管三四年都沒通過律師考試,但是他依然每天騎著機車不厭其煩地越過那條橋,去嚴厲又無聊的保險公司上班,一邊準備著下一次的國家考試。他說,每次都只差那麼一兩分,總有一天會考上的。
我有時候耍賴說,「不要了,什麼時候才能專職當作家,直接當主婦就好了。」K就拼命地說服我,放棄自己的天賦是多麼可惜的事情。我們住的六樓A棟,為了兩人的夢想的緣故,一直很安靜,只有樓上貓與鼠的聲音,下雨的聲音。我有時候在想,隔壁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是否是充滿音樂的?歡笑的?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一開始我只知道,隔壁的甲大約二十七八歲,總是在十一點左右出門,十點左右回家,中等身材,只比K矮一點,但是臉很好看,皮膚光滑,身材也一絲不苟的鍛鍊了起來。我們住得越久,K的老態就越明顯。有時假日K與甲在六樓偶遇,我看著原本宛如鏡像的兩個男子,分別鎖著自己的家門,K的身形卻日益肥胖鬆弛,背脊也漸漸挺不起來了。甲像一陣微風似的離開了,K還沉甸甸的在那裡。
另一位鄰居乙已經快要四十或超過四十了,瘦而且高,肩膀很寬,一張濃烈而嚴厲的臉。他的職業比較好猜,因為他總是八點半離開公寓,全副西裝,帶著公事包。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鞋子穿得很好,那種料子高級有濕潤感的黑色不發油光的皮鞋。乙對自己很嚴厲,他不太搭電梯,有時我會聽見他一邊上樓梯一邊用手機講電話,因此知道他大概是什麼大公司對歐洲業務部門的主管。儘管身為鄰居,乙從來不跟我們兩個打招呼,也不笑,不像甲倒垃圾時遇見偶然還會點個頭。但因為他那對嚴厲的眼睛裡會飄過「噢,是你們,我看到了」的神色,所以我從不覺得他冷漠。
但是K不這麼想。一開始K還會開玩笑的說,隔壁的大叔又擺撲克臉了,後來他變得對乙越來越反感,到了會一邊脫襪子一邊說:「你覺得隔壁那個老的是不是看不起我們。」然後嘆一口氣,彷彿安慰自己似的補充道:「可是他們還不是跟我們住同一棟樓。」
日漸發胖的K,始終考不上律師的K,說這樣的話,真心令我討厭。
我跟K是大學時代聯誼認識的,他有一種可能只有男性才有的直率開朗,一種好像跟他在一起什麼都沒問題的氣質,而且他真的很努力。他的座右銘是「現在放棄比賽就結束了」,對的就是漫畫裡那個句子。像是這樣走在陽光底下的人,原本以為不會把我想寫東西的願望當真,但他卻把我寄給他的私密文章連結都看完了,而且寫了很長很長的心得文回應給我。當然,是很糟的心得文,純粹就是他看了我的作品當下的感覺七拼八湊而成的而已。但是他最後那句話:「你一定要繼續寫下去。」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很多人曾經說過「你一定要繼續寫下去」,譬如從小到大的國文老師,甚至網路上的留言者,都可以輕易說出這樣的話。但是繼續寫下去的代價是什麼,他們說出口的時候從來沒有幫你考慮。沒有誰像K一樣,鞭策著我不要輕言放棄。搬進公寓時,他說他可以養我,叫我全心在家寫作,等他考上律師我們就結婚。但是我是不開朗的那個,因此我硬是找了一份全職的網路行銷工作,這工作也能寫點東西,儘管不是自己想寫的。我不喜歡風險。
三年過去了,我們的夢想沒有任何一個人實現。K沒有考上律師,我沒有寫出任何一部像樣的作品,我們租的房子、K補習班的費用跟兩人日常的開銷耗費掉了大部分的薪水。我們活著,但是越來越累。
我想,或許是我該支持K全心準備考試。而不是反過來。我曾想過,跟他提出他辭職我工作養他,但我始終沒有說出來。直到K從橋上被撞飛那天都沒有。那天是個很熱很熱的日子,K跟平常一樣騎機車去保險公司上班,經過那個橋。有輛自小客車超車時不慎把他從橋上撞飛了出去。
K離開之後,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非寫東西不可的感覺。但是不行,我無法在這樣的情緒之下同時做我白天的工作,網路行銷本身需要太多精神的注意力,人無法同時做出過得去的行銷企劃跟寫出精采的作品。我開始請病假,但請病假也無法讓我放鬆。我終於辭了工作,去便利商店工作。當我辭職的時候,感覺同事都鬆了一口氣。我喜歡我現在便利商店的工作,純粹是體力與專注力的勞動,不會吵著鬧著分走我的靈魂。
但我還是睡不著。
那些我從不相信的事情,從不想承擔的風險,忽然之間手牽著手爬上我的床單,逼我兌現那些承諾。「但那是K許下的。不是我。」我在夢囈之間醒來,聽見自己在牙關中說出這句話,在夢中我順著公寓的排水管往上爬,水管上充滿了苔蘚跟蕨類,濕潤的手感。明明只有六層樓,卻怎麼也爬不到頂,夜是血紅色的,天空是血紅色的。雲是漩渦狀的,破碎的,公寓的水管無限延伸,我看見破碎的文字以石刻之姿從天上墜下,我一邊閃躲一邊向上。
天又亮了。
這棟陳舊的公寓,從外表上看起來唯一閃亮的事物,是新造的郵箱。閃亮亮但邊緣刮人的金屬郵箱,突兀地立在一樓入口處。
有天,郵箱在六樓之處,忽然出現了一張小貼紙,上面印著「支持婚姻平權」。幾乎不到一天,當我從便利商店下班回來,這張貼紙就被撕除了。但接著,不只是六樓,整個郵箱空白之處都被貼滿了「支持多元成家」的貼紙,貼紙只是黑白印刷在空白的自黏貼紙上,所以像極了符咒,彷彿那個郵箱已經中邪了需要被封印。
過了一天,這些令人不快的貼紙又消失了,只留下許多殘留黏膠的痕跡,金屬郵箱變成了充滿黏膠的郵箱。就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隔壁傳來了聲音。
那是爭執的聲音,有人在嚴厲的怒叱,有人在不以為然的回嘴。我睜開眼睛,赤腳坐在地上,將耳朵靠在牆壁上聽著,那一直堅實粉白不肯透露一絲一毫的牆壁,傳來低沈的兩個男人的吵架聲。我聽不見他們吵架的內容,但我聽見了聲音,低沈、飽滿、充滿情緒。
我聽了好久,感覺牆壁是我久別重逢的朋友。簡直不想離開這個姿勢。
郵箱沉寂了幾天,但沒多久之後,上面又出現了嶄新的訊息:油性黑色麥克筆,滿滿的像是刺青一樣寫滿了「臭玻璃\去死\滾出公寓\愛滋病\雜交\下等動物學人家結什麼婚\同性戀怎麼不去看醫生\快滾」等等充滿仇恨的字句。
那天晚上隔壁很安靜。
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
沒人去解決郵箱的矛盾。一天又一天的,住戶從郵箱裡拿取東西,但好像沒人在乎郵箱本身傳遞的訊息。
鄰居乙現在更躲人了,簡直就像是埋伏尋找絕對不會碰見其他住戶的契機似的隱密出入。鄰居甲現在也不再跟見到的人打招呼了,他總是愉快而且自制的背影,變得模糊鬆散,有點像那時的K。
不是後來的K。當然我也不知道現在的K是什麼樣子。從橋上掉下去之後,K落在水裡很快被救起來,結論只斷了條胳臂,還是左手。當我慌張趕到醫院時,他看著我,帶著一種奇異的神色。感謝奇蹟發生的我擁抱他,但他的身體卻從我的記憶中開始縮小,想要變成虛無然後從我的懷抱中掙脫出去一樣。到了拆石膏的那天,K已經瘦得跟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了。
除了身體,K還有些改變。他不再考律師了,改考一般高考,一次就考上了。在公務員訓練的時候,他認識了別的女生,跟我說明之後,就搬出去了。睡了別的女人,而且把房租留給我一個人付,他似乎有點愧疚,但很快的他恢復了原有的樂觀,像我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他說:「啊,反正你也從來不相信我能考上律師嘛。掰掰囉。」
他沒有說錯,我從來不相信三流大學畢業,頭腦又不怎麼靈光的他能考上律師。就算考上律師,因為他太平庸了,應該也會是個很爛的律師,最後淹沒在如今滿坑滿谷的差勁律師之中。所以我才會去找一份真正的全職工作,因為我怕我其實跟我愛的人一樣,除了一顆做夢的心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給自己留的退路,最後證實我對K的判斷是對的。但發現自己如此正確之後,我卻變得連這麼一條退路都保不住。辭去工作之後,不在便利商店排班之時,我躺在如今已經空空蕩蕩的公寓裡,無法決定應該像條打架打輸的狗一樣垂著尾巴搬回老家,老套地哭訴說這個城市傷透了我的心,然後找個人嫁掉,還是應該留在這裡再找份能勉強支付房租的工作,然後繼續努力下去,或者乾脆換一個小一點的住所,也許,有天,我會變成作家。
因為不再有人幫我相信我可以成為作家,所以我變得必須自己相信。但相信比起不信卻是如此的沈重。然後我在想,原來之前K都在承擔這麼沈重的東西,兩人份的。
然後那天,我第一次看見六樓B棟鄰居甲與乙的家的內部。當我打開電梯門的時候,快遞送貨員正等著裡面的人簽名,門史無前例的敞開著,我第一次看見他們的客廳,與不遠處的小飯廳。原來他們的內牆與A棟不同,並不是白色的,而是鮭魚肉般的淡淡粉紅色,接近地上的部分有奶油色的花紋,他們的金屬門從外面看起來冷硬平淡,跟我們一樣,但裡面那側卻在視線平高的地方懸掛著小小的的花圈,上面有乾燥的松樹毬果、乾燥的粉紅玫瑰跟乾燥的薰衣草。他們的飯桌與客廳並沒有遮掩,我可以看見他們擁有一張白松木桌子跟四張有毛呢座墊的白松木椅子。他們的美式鄉村風裝潢簡直老掉牙跟不合時宜到讓我發笑,但我卻因為這莫名其妙的裝潢顯示了他們極可能不是租屋客而是永遠定居在這裡,而感到震驚。
我開始偷看他們的信件,從手能搆的到信件開始,偷偷打開,再黏成原狀放回郵箱裡。我用偷看來的名字上網搜索,終於知道甲是連鎖沙龍的美髮師,乙正如我與K一開始猜測的那樣,是一家美商公司的高級主管。乙是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查不到他工作以外的任何資料,但甲滿身破綻,我不僅查到了他的臉書,而且發現每一年同志驕傲遊行幾乎他都被朋友標註在各種奇裝異服的狂歡照片中。
我越來越想知道更多鄰居的事情,甚至買了雙筒望遠鏡,從對面公寓的頂樓偷看他們。他們的小陽台放著健身器材,每天午夜甲都會做大約五十分鐘的健身訓練,那時乙就悠閒的在看書喝茶,他們客廳裡放著看起來很昂貴的音響,或許乙還一邊聽著什麼屬於他那種成功人士會聽的音樂也說不一定。總之,到了晚上一點之後,兩個人就會一起回到臥房,臥房的窗戶從不打開,但溫暖的燈光從窗簾透出來,大約一點半之後,燈光就會熄滅。留下孤獨的我,看著他們已然熄燈的家。
我不禁在想,如果我在公共出處的地方,貼上甲覺得沒關係,但乙覺得太高調的東西會怎麼樣。譬如,一張我自己列印出來的挺婚姻平權貼紙。
畢竟,我是貼在屬於六樓AB兩棟的郵箱。
第一天的貼紙,不是被任何其他人清理掉的,是乙下班時發現,匆匆忙忙撕掉的,細心的乙還用去貼紙的噴霧噴過,把痕跡徹底去除,我在對面公寓的頂樓,看到這讓我覺得莞爾的一幕。他或許以為,那是甲的傑作,但其實中午才上班,而且絕少主動看信箱的甲,從來都沒注意到那個小小的貼紙。
第二次的咒語般的貼紙,終於引起了甲跟乙兩個人的注意。甲乙兩人慌慌張張的連夜把它們清乾淨,可能因為太心慌了,連去貼紙噴霧都沒能用上。
我猜測那天晚上的吵架內容是,甲質疑乙究竟一開始為何要撕掉第一張貼紙,難道他覺得兩人的關係丟臉?乙懷疑貼紙到底是誰貼的,是否甲平日太高調引起鄰居側目,最後是甲乙爭論,究竟他們還該不該住在這裡,這裡還安全嗎?這的確需要好好討論,畢竟這可是他們花了不少錢買的房子啊。
滿滿的黑色麥克筆辱罵,則是我最後的實驗。究竟他們會怎麼處理這明顯可視的仇恨?
結論是,他們沒辦法處理。即便他們有著那樣充滿愛意的小窩,自認為躲在住商混雜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社區,他們也無法面對那樣迎面而來的恨。
一日一日,無人清理的郵箱,讓我覺得他們也是可以打敗的。這世界上與現實妥協的,或說「被」現實所妥協的,不是只有我。
直到我看見甲,如驚弓之鳥般,努力的開始擦起那該死的郵箱。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一季主題「牆」投稿作品)
圖片credit:Stefano Corso@flic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