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無差別格鬥S1】泡泡糖

 

我想說的語言,就在當下輕輕地被擱在一邊。

 

 

  我相信人是自由的,但同時,我也相信人和人之間也有與生俱來的限制。

  例如語言。

  舉例來說,A所講的話,收在B耳中時,由於A和B的個體不同,那些語言在B耳中聽來已經不是當初A所講的。當然可假設A的語言不具有A的預設立場,而且B也不帶任何情感的拾取A的語言,或許如此,A的話在B耳中時,會更為接近A語言的原意。但這樣的假設毫無意義,因為世界上溝通就是為了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情感。

  會提出A和B語言間有限制的假設,便是因為我語言有相同的困境。

  或許不少人會表示自己曾經有和別人心意相通的瞬間,但遺憾的是,我的語言似乎存在著一層膜—這是一種比喻—每當語言正從我口中準備離去時,我嘴中有個隱形的自動化嚼口香糖工廠,轉瞬間完成咀嚼、產生粘性、吹入空氣、產生泡泡這一系列的動作,讓語言外面完美地覆蓋類似口香糖泡泡般的薄膜。通常這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我們對天氣的共識是晴天,而他也了解我最近的興趣是泡在浴缸裡閱讀。但總是在某些時刻,隱隱的有個想法癢了起來,當我想以語言表達我的意見,我的心情,而對方順著話回覆,用字遣詞不會太過情緒也不會太過冷淡,但那些語言,我雖然聽懂了他的意思,當同一時間,我也了解到他並不明白我想表達的,這些語言的意義只剩下表示禮貌,或是理解。我想說的語言,就在當下輕輕地被擱在一邊,如口香糖的結局,老是被藏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

  我認為這就是所謂語言的限制,以及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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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面試M的時候,如同一般面試應有的場景,兩人相對而坐,位置方便交換容貌和語言,也正是如此,F一眼就可以馬上知道:她戀愛了。

  F面試M,而且馬上對M墜入情網。

  過程如同一般面試,F先確認履歷資料:姓名、生日、血型、家庭背景、學歷、工作經歷,由於比平常更仔細的看過,發現M的年紀比他的外表年長許多,且不尋常的是,工作經驗也比F豐富多了—通常面試者年紀都和F相仿,屬於剛畢業便來求職的一群—接著,請M說明他之前的工作經驗,F筆記並評分,M說明結束,F猶豫了幾秒,隔音效果十分良好的房間因此安靜了一陣,F望著手上的履歷資料和工整的筆記,確認她和M現階段,由於情境因素、她的個性、語言限制,兩人再也無任何話可說。像貪吃的孩子仔細確認手上的糖果罐再也沒有任何甜蜜的碎屑,F請M稍待一會兒,等等會讓上司來做最後的面談。
半個月後,M第二次出現在F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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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的工作相當單純:開機,開啟資料庫,下載,刪除錯誤數據,數據歸檔,再次確認並刪除錯誤數據。F喜歡這種機械式的作業方式,既可靠又不會受到影響,例如:討人厭前輩看自己不順眼、上司推卸責任、同事臨時有事的託付工作。數據就是數據,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個虛擬的空間,等著她每日例行的下載,她想像數據是在機場等著旅客提領的行李、熱門甜甜圈店剛炸好即被排隊購買的甜甜圈、在倉庫巨量的書籍等著有人從網路書店點選,只要系統正確,行李、甜甜圈、書就會被正確的人正確的方式得到。

  但很多事物在系統正確下仍然有一定機率得不到。

  M的辦公室座位,在入口進來會經過接待櫃檯的左手邊,外務部最角落,和F相對,她的位子在右手邊,內勤部最角落。況且,M在上班第三天後,除了每週一次的例行會議,便和其他外務人員一樣不見人影,唯一幸運的是,M是來替補之前和F合作的人,從今以後,F下載的數據便是經過M在外的協調所取得的。

  從今以後,F覺得她的工作多了一份更重要的使命。

  開機,開啟資料庫,下載,刪除錯誤數據—但在刪除資料之前,F開始細細分析M提供的數據。她相信人是由過去的經歷所構成,就像這些數據一樣,只要找到正確的系統,就能夠正確地提領到想要的物件,對F而言,她想要M的全部資訊—喜歡的女孩子類型、平常的嗜好、未來的夢想,以及最初且未能說出口的疑問:為什麼要來這間公司工作?你也和我一樣喜歡忠誠的數據嗎?多了這道分析的手續,F的工作效率稍微地降低,但也不是會引起注意的程度,F一直都很小心翼翼的維護工作品質,這是她的責任感,只不過現在她感受到她的責任已經不僅僅包含這些數據,也包括了M。

  F欣喜於發掘M的數據背後藏著的特點,他偏好A公司的調查方式、不確定B公司的資料是否可全部信賴、沒有發現C公司數據的盲點,導致後面需要刪除的錯誤數據都來自於此。但很快地,F也發現數據具有其極限,這些資訊仍然太少,滿足不了F對M資訊的癮頭。於是,慢慢地F嘗試在每週一次的例行會議去了解他,那是截然不同的體驗—充滿著不確定性、各種隱喻、更重要的是F發現自己的語言無法正確地傳遞給M,M正如她所想像的溫柔、熱心解決她工作上的所有疑問,但是在工作以外,想要知道M私底下的生活卻被排除在外,F在其中感受不到情緒,真的要形容的話,大概是道牆,既高聳又冷靜,即使牆不會話語,但牆存在的本身便是表達了某種立場。

  立場依情境不同,或許有不同的解讀方式,只不過,全世界的牆都擁有同一個意義:「隔離」。F不明白牆的意義,另一個角度來說,M的各種數據所表達的意義,可個別解讀,統整在一起卻不合邏輯—數據充滿了瑕疵,即使組合在一起也不是完整的M,M這個人本身,不能夠被她接受到的資訊完美解讀。糟糕透頂的是,F在沮喪過後,冷靜分析得到了一個假設:她的戀情在她所認為的正確系統下,取得的數據之所以無法完整解釋M,原因是因為真實的M提供了F不願意得到的數據,因此這項數據成了錯誤數據,被排除在F的正確系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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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每日中午提供了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我習慣花一個小時吃飯,半個小時午睡。在四月應該炎熱的天氣下,卻迎來冷氣團及降雨的午後,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閃耀著肉眼看不見的色彩,光像宇宙的星系不規則的閃爍、漂移,在發著光的黑暗中,我開始走在一條廊道上:極為工整的廊道,像電腦繪圖般精準的空間,純粹的矩形從右上直角至右下,再直角至左下,最後是左上,方方正正又無限延伸而形成的廊道,大小剛好足夠兩個人交錯而過。沒有門、沒有窗、沒有壁畫、沒有踢角、沒有地毯,沒有任何現實中廊道應該存在的任何物件。我只是一直直行,感受不到時間,固執地執行,分不清楚是緩步,亦或是疾走,我想這是因為廊道的景色一成不變,而且仔細觀察,我經過的地方會失去那整齊的感覺,廊道像是海市蜃樓般顫抖,前腳往前,後腳一遠離,經過的地方的瞬間便開始發顫,越遠離越模糊,直到我已經記不得走過的景色,像乘車兜風時景色不斷消逝在眼角外,只是在這裡,消逝就是真正的消逝,我想我走過的地方是真的在消失。

  廊道的盡頭到了。

  那是會議室,我面試M的地方。

  奇怪的是,他在會議桌上面躺著。。

  M就這樣躺著,睡著抑或是死亡。我站在旁邊,光是凝視著無法言語的他,心中便滿溢著幸福,在這裏,沒有語言,也沒有了我語言的困境,我相當滿足,明白了這一直是我渴望的世界。我最初是被M的面容所吸引,在這裡,他的面容卻模糊不清,但即使如此也無所謂,我仍然相當滿足。安靜的,我更靠近地端詳,並伸出手指想要輕觸這張臉,卻在觸摸前敲到了什麼─那東西的質地硬如玻璃─這才發現,摸到了像是玻璃的面─在這不現實的廊道盡頭出現了現實的會議室,而在現實中存在的M不現實的躺在桌上且我無法碰觸─我感到疑惑,試著用指尖輕輕接觸,移動,發出了微微地刺耳刮痕聲─讓人懷念起高中黑板被粉筆刮過的聲音。

  我察覺到異樣,但在夢中,即使察覺到異樣,事情還是會繼續下去,一直且不斷地,出現異樣,但仍然繼續。「察覺到不現實」的想法像秋天就會降下落葉般自然,「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這個念頭一浮現,「不對勁的地方」便會隨之而自然地浮現。於是我用手掌大膽地壓在M臉上,確認類似玻璃的物件在哪裡,他的臉、脖子、胸口皆有,且總是繞著我手臂,隨著手移動的軌跡存在著,我發現這並不是在移動,而是這疑似玻璃的硬面像殼般圍繞在我四周,有著膜一般的彈性卻有著玻璃般堅固的表面。M就只是躺著而已,他就只是存在著,但我自己產生了這樣詭譎的殼。我曾經以為這只是語言的問題,並想像這是泡泡一般脆弱又無害,只會稍微造成困擾的事物,但實際上並不是,它比我想像中來得強大,既堅硬又固執地存在,在這裏,以如此堅定的形態存在。

  於是我理解了,在夢中冷著清醒,長久以來不相信自己的語言,談著不順利的戀情,關鍵在於它,冷硬的殼,發現自身如豢養的家禽,以為獲得了食物和水,過著充足餘裕的生活便以為是自由,卻有一日發現翱翔于天際的野禽,才發現生活的牢籠如此堅固。但即使發現嚮往的天空,我立於殼中,眷戀著這溫暖和詳靜的空間,偶爾得不到想要的,才開始感受到寂寞。

  同事午休設定的鬧鈴響起,雨越下越大,豪雨伴隨著大量的水氣,導致空氣中充斥著濃密的霧,遠方原來可以看見山的地方前方便有高樓擋著,而這場濃霧使得山更難以被察覺,雨喧鬧的下著,我想念著他。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一季主題「牆」投稿作品)

 

圖片credit:Ani-Bee@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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