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徒的狂亂悲鳴:《地下社會》(Underground,1995)

 

在虛實難分的悲喜劇之後,庫斯杜力卡說出了自己版本的亡國故事。 

 

  「從前有個國家,它的首都是貝爾格勒……

 

  《地下社會》(Underground)的開頭是這麼說的。

 

  1992年,南斯拉夫內戰烽火連天,導致始於1945年的「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正式解體。其轄下的共和國紛紛自南斯拉夫獨立,巴爾幹半島上著名的火藥庫碎裂成數個陷人民於屠殺中的民族國家。1995年,被譽為最會得獎的導演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揉合國族寓言、政治諷喻、魔幻寫實、黑色幽默、劇場表演、狂歡節慶等手法,拍攝出史詩格局的悲喜劇《地下社會》,藉此重述1945至1991年的南斯拉夫歷史,拿下個人第二座坎城金棕櫚獎。

 

「在《地下社會》中我所要做的,就是馬戲團表演。這是處理南斯拉夫問題,唯一可行的方法。」

 

  《地下社會》講述南斯拉夫自二次大戰以來五十年的歷史。二戰期間的投機分子馬可和彼得,藉反抗納粹政權為名圖謀私利,為躲避納粹的緝捕,馬可將好友彼得、弟弟伊凡等一干抗戰同志關入祖父房屋的地窖裡。戰爭結束後,馬可一方面在地上成為「抗戰英雄」,並強佔彼得的情人娜塔莉;另一方面持續將同伴關在地窖,謊稱抗戰尚未結束。二十年後地窖意外崩塌,彼得等人逃出地窖,卻發現世界已經變得不一樣了,伊凡對於真實世界的不適應住進了精神病院,並花了三十年時間發現馬可的謊言。

 

爭議事件

 

  《地下社會》上映之時,正值二戰以來最慘烈的南斯拉夫戰爭,由於內容涉及前南斯拉夫的政治與歷史,不可能討好立場迥異的各方,因此招致了相當的爭議與批評。我們暫不論導演的政治傾向,回到電影本身,《地下社會》有懷舊的影像、旋轉晃動的鏡頭、快速的蒙太奇、荒誕又駁雜的劇情、詼諧的肢體對白、狂歡的配樂氣氛,整體呈現出「一團混亂」。而以如此「混亂」的手法,再現一個國家長達半世紀的政治與歷史,勢必震驚了許多人,也被輕易貼上「政治虛無」、「法西斯」和「頹廢美學」等標籤。

 

荒誕又駁雜的劇情、詼諧的肢體對白、狂歡的配樂氣氛,整體呈現出「一團混亂」。

 

  「混亂」確實點出了《地下社會》的特色,庫斯杜力卡說:「在《地下社會》中我所要做的,就是馬戲團表演。這是處理南斯拉夫問題,唯一可行的方法。」也就是說,唯有「混亂」的表現手法才能呈現一個真正「混亂」的時代。他還說:「唯有拍攝出令人震驚的電影,才能迫使觀眾進行思考」。因此,導演刻意採用豐富的影像和駁雜的美學風格,從藝術的角度混淆歷史現實與歷史電影的邊界,不僅用力嘲諷了二戰以來南斯拉夫矯揉虛偽的政治謊言,也道盡了導演的亡國悲痛。

 

拆解歷史

 

  電影裡,庫斯杜力卡極盡嘲諷之能,顛倒真相(真實)與謊言(虛構),讓人隨著荒謬的劇情會心一笑,卻又在意識到謊言的殘酷與現實的相似性後,感受到導演嚴厲的控訴與深沉的悲哀。《地下社會》的精彩之處,便是以各種手段拆解「真實」,以笑中帶淚的方式顛覆歷史,那個「歷史」指的是南斯拉夫共產黨捏造的官方歷史。

 

  二戰期間,德國攻陷南斯拉夫,狄托(Josip Broz Tito)率領的共產黨游擊隊成為「反法西斯同盟」的一支力量,戰爭後期,狄托的共產黨也著手對抗國內其他反法西斯力量,成為獨大的政治勢力。戰後,狄托建立起獨裁的南斯拉夫政府,擔任終身總統,壓制內部各民族的反對力量。1980年狄托逝世後,南斯拉夫開始分裂,十年後內戰爆發。

 

  電影中馬可捏造的抗戰神話即是巨大的國家謊言,一面欺瞞軟禁了地下的人民,一面為地上的共產黨政權粉飾太平,這直指狄托獨裁下的南斯拉夫共產黨,充斥著偽善的假歷史。依據馬可虛構的「回憶錄」來拍攝的「劇中劇」,其所攝的歷史根本是虛構的,而「虛構」的電影卻又被真實地記錄著,導演處處突顯出虛構與真實間表面性的弔詭。

 

  此外,劇中演員荒誕、戲劇化、卡通化的「浮誇演技」,以及無處不在的銅管樂隊,也展示了疏離的效果,藉由指出電影的虛構性,來隱射南斯拉夫官方歷史的虛構。而穿插在電影中的歷史紀錄片,原意是增加歷史電影的真實可信性,但導演卻透過刻意粗糙的拼貼,將虛構的人物「置入」歷史片段中,荒謬地呈現歷史的偽造過程,批判官方意識形態的傳播效果。

 

以古喻今

 

  《地下社會》的背景以三幕為結構,第一幕「戰爭」指涉二次大戰;第二幕「冷戰」是指狄托獨裁的四十年,藉由對比地上社會的歌舞昇平與地下社會的草木皆兵,揭開獨裁政權下的謊言;而第三幕「戰爭」,風格從狂歡喧鬧丕變為沉痛哀傷,因為這場「戰爭」指的正是當下的南斯拉夫內戰。

 

最後終於轉入戰爭的場景,有人依然靠戰爭謀利。

 

  馬可與娜塔莉在戰火中繼續發著戰爭財,彼得成為四處尋找失蹤兒子的無國籍傭兵,伊凡在悲痛中發覺自己親哥哥的謊言,於是將馬可擊斃後自殺。電影並未就此落幕,電影最魔幻且迷人的一幕在此刻發生,死去的角色在水裡各自重逢,猶如一場洗清罪孽與仇恨的「淨化」儀式,接著眾人復活團聚在海岸邊,延續地窖下未完成的婚禮,伊凡轉向鏡頭、面對觀眾講述一個美好的未來。

 

眾人復活團聚在海岸邊,延續地窖下未完成的婚禮。 

 

  導演並未留下美妙卻偽善的餘音,他們所在的海岸迸然斷裂,新生的小島漂向未知的遠方,這個開放式結局同時帶著導演的過分樂觀與無盡低吟。南斯拉夫是一個悲情的國家,二次大戰中被佔領,戰後卻壓抑在國家的巨大謊言下,最終結束於國內各民族的自相殘殺。導演將虛構的美好將來吞嚥反芻,留下一團謎霧,迫使觀眾走出戲院後思索混沌而殘酷的現實世界。

 

 

 電影資訊

地下社會》(Underground / Подземље)-Emir Kusturica,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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