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醫生說:「我想這是他殺。」
警探A說:「我也看得出來──她被切成兩半了啊!」
醫生跟警探都撐著便利商店六十元一支的透明雨傘,陰鬱地看著環山馬路邊,那具蒼白赤裸的屍體,微微地泛著青色。彷彿另一半沉陷入柏油裡似的,她側臥著,像在沈睡,但只有一半。她的腰身輪廓如同小小的山,手撫摸著地面,頭髮披散在雨中。
醫生說:「大概死亡兩三天了。」
警探A:「但是沒有腐敗?」
醫生說:「被冰過…你看,這是解凍的跡象。這些液體….」他的聲音很小,像蟲的聲音,真是個陰沈的人,A這麼想。
警探A厭惡地說:「好啦好啦,別跟我說這些了。」轉過身,那個女人來了。喀啦喀啦地,踩著萬年一式的黑色包鞋,讓人煩躁的白襯衫與西裝裙,攏在耳後的自然捲毛燥頭髮,她說:「唷!A、醫生,有什麼發現?」
「怎麼這麼快你就到了?S檢察官。」警探A問,像條垂頭喪氣的狗。
「呵呵,反正我就接手了。」S說。但她不是偶然出現的,透過失蹤人口資料比對,死者的身分已經在半小時前火速的確認了。她正是為此而來。
這半具屍體曾是重要人物的女兒。就讀離棄屍地點不遠的大學二年級,不僅是系學會代表,也是個平面模特兒。再過不久,嗜血的媒體記者就會蜂擁而來,栩栩如生的報導這個家世顯赫才貌雙全的女孩震撼人心的死亡方式。所以最可靠的檢察官被派過來,趁攝影記者撲上來前將屍體拍照、取證之後迅速裝袋。
更重要的是,找到另一半屍體。
找到兇手。
「警察大多很愚蠢,」上級說,「記者問什麼就講什麼,辦案辦到瓶頸時就說死者託夢、說房屋鬧鬼,會讓我們很難看,這麼一來大人物也會讓我們很難看,S你去解決了吧。」
警探A走開去找部下處理裝袋的事情了,S說:「那麼,醫生,再跟我講一次你的發現吧。」
#閨密
眼前這穿扶桑花露肩洋裝的女孩在咖啡店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哈密瓜歐蕾拿鐵的奶泡正在漸漸融化,她的雙層假睫毛卻完全沒掉。
「所以你最後一次看到L同學,是在上上禮拜,也就是期末考最後一週的星期三。」S問,「那時你有感覺到任何異狀嗎?」
「沒有…我們還有約考完最後一科下午去唱歌,完全都跟平常一樣。」
「這樣說好了,C同學,你可以想得到任何人有理由傷害L嗎?」
「為何?為何這樣問我?」C緊握著衛生紙,憤憤不平地抬起頭來,「難道不可能哪裡來的陌生變態殺人魔做的嗎?學校附近不良少年很多的!」
S微微笑了一下,把半截屍體照片從桌子這端推向C,C馬上把視線移開了,「我再告訴你一次,L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身上沒有抵抗傷,死因是勒斃窒息,死後遭到分屍,分屍的邊緣極為平整,只有用醫療工具,像是骨鋸才有辦法做到。因為她被冰在冷凍櫃中,這讓我們沒法完全確定她的死亡時間區間,唯一證明她最後出現日期的只有你一個人。」C的臉色漸漸變白。「你要不要再回想一下,有沒有任何人有理由傷害L?」
「可能,哪個前男友吧…」C遲疑地說,「我知道有一個是我們系上學長,兩個是同系同學,啊!她好像還有跟一個X大學醫學系的交往,但是我們都沒見過這個人。」
「請你幫忙把你知道的人名跟單位寫下來。」
C把頭髮撥到耳後,開始在拍紙簿上寫下人名。
S忘記什麼似的俯身向前:「嗯,我聽說L其中一個前男友現在是你的男友,但是你們經常在校園裡激烈爭執,對吧?為什麼呢?」
「問夠了沒有!」C說,「我根本也不是她好朋友!她只是把我當跟班,印我的筆記、叫我找人幫她作弊,我跟我男友是認真的,她只是玩他而已。你去問啊!問說L有沒有真正的朋友!」
S又笑了。
C低頭繼續寫,口中繼續碎碎念著:「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死了你們會這樣窮追猛打嗎,不就是L的命特別值錢嗎。」
#最後一個男朋友
「你難過嗎?」S問。
「還好。」瘦瘦高高,肌膚顏色晒得均勻好看的男孩B這樣說,他有一雙非常美麗而有力的雙手,S看著他裸露的前手臂,這雙手要活活掐死一個女孩沒有問題,但為何手背上沒有抓傷痕跡,屍體指甲下也空無一物呢?B說:「其實我們本來就差不多要分手了。」
「為什麼?」
「因為她說不會再跟教授P上床,可是卻沒做到。」
「哦,她出軌了嗎?怎麼回事呢?」
「她當P教授的工讀生,然後…」B開始露出一種扭曲忍耐著什麼似的表情,「他們在辦公室做了很多次,後來吵架時她告訴我,我就說我不能接受。她說她會改,可是我還是看到他們在傳簡訊,我知道她們還在上床。」
「你很生氣嗎?」
「我很生氣嗎?…」B呆滯地重複了一次問題,彷彿不知道S在問什麼似的。
「你很生氣吧。」
「我那時候很生氣,對,覺得走在路上好像都有人在笑我,」B說,「雖然其實應該沒有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我覺得背脊很冷,我胃痛,可是你知道嗎,有一天早上醒過來,我發現我不在意這件事了,所以我傳訊息給她,說我要分手。」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呢?」
「上上禮拜五。」
「她有回傳嗎?」
「沒有。」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的確覺得奇怪,但更可能是她懶得理我不是嗎?」B說,「而且就算我覺得奇怪,能跟誰說?跟同班同學說嗎?讓他們用可憐的眼神看我?跟她爸媽聯絡?我一次都沒見過她那偉大的爸媽。暑假開始了,我只想過自己的生活。」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她的手機,她的私人訊息記錄也沒有同步到其他我們找得到的裝置。她的GPS記錄最後發送的時間是週四,不過是在校園裡,嚴格來說是校門口一帶。你那天有見過她嗎?」
「沒有。她那天沒有考試,我不知道她有到學校。」
「啊,這樣嗎。」S說,「話又說回來,你覺得L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如果有人刻意挑選並殺害她,你認為會是誰呢?──除了你本人之外。」
「當然不是我。你去找P教授吧!他就是個神經病,結婚離婚又到處跟女學生上床,我才是受害者,好嗎?學校根本不應該留這樣的人當教授。」
#最後一個出軌對象
「你怎麼受傷的呢?」S看著教授P,他穿著潮牌短褲而露出的小腿明顯包裹著紗布。P的個子不高,蒼白瘦小,在室內也戴著漁夫帽,近看有種倉鼠的感覺。
「車禍,就醫證明在這裡。」P把他的看診單據拿出來,異常整齊的用透明L型資料夾裝著。S翻了翻,問道:「上上週四被車撞到嗎?真的很巧。既然是交通事故,向警察報案了嗎?」
P不安地又拉了一下帽沿,「沒有,是我自己衝出去到馬路上。」
「呃,為什麼呢?」
「我恐慌症發作…」
「你什麼?」
「我恐慌症發作…」P的聲音更小了。「因為L說要跟我分手,所以我一時恐慌症發作衝出去馬路上被機車撞到了。」
「所以上上禮拜四你是跟L在一起的。你是最後見到她活著的人。」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後來發生了什麼。」P說。
「你說L跟你提分手,是因為要挽回B同學嗎?」
「B?她本來就要跟B分手了,」P說,「L說她喜歡上另一個人了,所以不會跟我再見面,打工工作也要辭掉。」
「光憑這點就讓你想撞車嗎?你對自己使用暴力,對別人是否也會呢?」
「不,你可以看我的醫療記錄,我只是有焦慮跟恐慌症而已。這都是不會傷人的疾病。」
「嗯,好吧,既然你願意配合,我會去查的。但據我所知,L也不是你檯面上的交往對象吧?你跟另一位大學部學生X在交往。你為了L這麼失控,女友不會不開心嗎?」S翻了一下手上的文件,「X是牙醫系的吧,解剖人體什麼的,也是學過的吧。」
「X還不知道…」P發出了一種彷彿混合著嘆氣跟乞求的聲音,「那天我衝出去,L幫我叫了救護車,跟我說『反正就這樣,我不會跟X說』,然後就離開了。這就是我跟她最後的接觸。拜託,不要去問X。」
「好吧。」S揉了一下眉間,與P交談讓她很煩,「不如你告訴我,L移情別戀的對象是誰。」
#千金之女的單戀對象
「你跟L是怎麼認識的呢?」
「我記得是在上學期通識課上。她跟我同組報告,所以認識了。但我不能說跟她很熟。」G是個不太起眼的大學生,戴著眼鏡,但可以看見衣服底下似乎頗有肌肉。
「有人說她要離開男友跟外遇對象,以便跟你在一起。」S將L的屍體照片拿出來,放在桌上,「不過現在我們找不到她的另一半身體了。」
G平淡地看了一眼照片,「我不知道有這回事。」
「所以L從來沒跟你提起她對你有好感的事情嗎?明示暗示都沒有?」
「我想是有吧,她滿常傳訊息給我的,不過我很少回,基本上我根本不太認識她。」
「所以,有個漂亮的女生一直傳訊息給你,但你都不回?是因為你有女朋友了嗎?」
「我沒有。」
「那為什麼呢?」
「我忙著要打工。家裡出不起學費,所以我都在工廠工作。」
「哦,你因為要打工所以沒空理會一個家財萬貫的漂亮千金小姐是嗎?」
「可以說是那樣。」G露出了笑容,一種同時令人覺得閑適但又覺得緊繃的複雜表情。
「不過上上禮拜四你們有見面吧?」
「為什麼你會這樣說呢?」
「她的手機最後的紀錄是打給你呀。」
「真的嗎?我沒有印象。」
「不然你的手機給我們調查看看吧?如果你自願的話。」
「可以呀。」G把手機掏出來,「但你們在調查的這段時間我要怎麼打電話呢?」
S接過他的手機:「你用的是預付卡跟零元機。」
「我說過了,我沒有錢。」G說。「等等我要去打工了,你還需要問很久嗎?」
#這不是結局
「第二次找你出來,麻煩你了。」S說。「最近睡得好嗎?」
「喔,還不錯啊。」
「那我就直說了,經過這些日子的調查,我知道下手的人就是你。不過,因為你夠厲害,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指向你的跡證,沒有DNA,沒有纖維,沒有通話記錄,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們也不能拿你怎麼樣。至於L的手機,你早就處理掉了吧。」
「…..」
「我沒有在錄音,就算是錄音,光靠這個也不能當成證據的。至少在文明國家不可以。」
「……」
「我只是想問你,剩下那一半屍體在哪裡?」S說,「L的父母需要找到全屍。我想你還保留著吧,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在哪裡。不然你把它放到警察找得到的地方,就讓案子了結了吧?」
「檢察官,你還滿有意思的。」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呵呵。」S說道,「L也是因為有意思所以變成那樣的嗎?」
「你說呢?」
「我猜她是因為太沒意思才變成那樣的。不過沒意思到那種程度,也很有意思,是吧。」
「你說的可能有道理。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懂我懂,一個覺得自己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女人,自以為是風雲人物,隨便地玩弄別人的人生,不是很欠人教訓嗎?這樣的存在,對於深刻考慮過生存的意義的人來說,本身就很礙眼吧。」S說,「但我真的好奇,為什麼要這麼麻煩的切成兩半?你可以告訴我嗎?」
「我當然不知道為什麼兇手要把她鋸成兩半,但若要我推論的話,可能是因為這樣很好玩吧。你不覺得這樣很像明蝦的吃法嗎?切成兩半,然後把肉剔出來吃掉。但你也可以說,那是在向山的稜線致敬,總之,一個空洞的存在變成了美麗的形狀,算是一種非常有生產力的結局。」
「既然你的作品已經有人欣賞了,你會把那一半放到警察找得到的地方去吧?」
「做人不要那麼急躁。」
#那個星期四發生的事
L解開她的小絲巾,抱怨著外頭的熱:「噢,天氣真是有夠熱的。」
「你說要跟我講的重要事情是什麼?」
「唉呀我的指甲裂開了,又要重做了。等等再說吧,你知道剛P居然自己去撞車嗎?超-愛-演-」L大笑出來,「想到X有可能知道,他就整個抓狂了。怕被知道就不要玩啊,簡直就是白痴。」
「是喔。」
「你可以給我杯水嗎?」
「嗯,拿去。」
「謝啦。」L喝著玻璃杯裡的水。她並沒有覺得味道不對。「咦,那是冷凍庫嗎?真大。」
「是啊。」
L漸漸覺得睏。
她最後看見的東西,是那個巨大的冷凍庫的門。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二季主題「然後醫生說」投稿作品)
圖片credit:@J_Martu@flic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