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的出航:《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2015)

 

〈髮的出航〉

 

《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書封。

 

 

文|張郅忻

 

  總是會有那麼一些片刻讓她想起兒時的片段記憶,她躺在塑膠繩編織的吊床裡,手握一本故事書。故事書是學校老師借她的,或者應該說是她向老師要來的。她的名字叫阮映雪,排行老二,她有一個姊姊、兩個弟弟,爸媽重男輕女,姊姊溫順她可不,弟弟有的,她向來也爭取。儘管多數落空,但養成她凡事自立主動的習慣。

 

  新任老師是從胡志明市來的,長髮及腰,講話輕柔,卻不失威嚴。她擺了幾本故事書在辦公桌上,讓同學下課時閱讀。書上女子十分美麗,雪白皮膚、金黃頭髮、細嫩頸肩,這些映雪都沒有,雖然她的名字有「雪」這個字,皮膚卻是偏深的褐色,比起來姊姊映月的膚色白皙許多,且她的手臂粗實亦不若姊姊纖細。不過倒有一樣,她和姊姊是相同的,她們都擁有一頭烏黑的髮。讀過這些故事書前,映雪並不理解或特別細想什麼是美,她比姊姊會爬樹,跑起來不輸鄰居幾個臭男生,她為此得意自豪。

 

  然而,在她見過「美」以後,她深深自卑了。

 

  她多麼想和故事書裡的仙杜瑞拉或者美人魚一樣,擁有渾然天成的美麗。她願意像人魚公主一樣,與巫婆交換,她要用烏黑的髮交換一身白皙皮膚。學期結束前一日,她鼓起勇氣向老師借人魚公主回家,如果可以,她想多翻幾遍那個故事。老師猶豫了一陣說:「別跟其他同學說,這本老師就借給妳帶回家,開學後記得還給老師。」她興奮極了,抱著書又跑又跳快步回家。

 

  她起床翻一遍,睡前翻一遍,中間一有空檔便抱著書躺在吊床上。姊姊向她借,她不肯,這可是她向老師要來的。姊姊不知怎麼生起氣來說那些故事全是假的,沒什麼了不起。

 

  此刻的映雪特別思念姊姊,印象中姊姊幾乎很少生氣,除那次不借姊姊書外,再看到姊姊生氣是好多年後。嚴格說來,不是看到,是聽到。那年她甫上國中,姊姊則國中剛畢業,一個自稱媒人的大嬸來說親,沒多久姊姊就隨那人到胡志明市。媽媽說,姊姊嫁人,要去韓國了。韓國啊,她在地理課本上讀到過的,很北的北方,冬天下雪,那是她難以想像的寒冷。男人留一些錢給姊姊,讓姊姊在胡志明市等媒人將手續辦妥,姊姊卻將那些錢全數寄回家。她身無分文待在胡志明市,只能向媒人借電話打回家,姊姊第一次對媽媽大聲說話,怎麼把她嫁到如此遙遠的異鄉。等在話筒旁的映雪知道,姊姊生氣,很大的氣,她本來想和姊姊說上一些話的,姊妹從來沒分隔兩地這樣遠那樣久,卻聽見喀一聲,電話掛斷。

 


  媽媽不說話,走進廚房裡切菜,咚咚咚,菜刀剁在木頭砧板上特別用力。

 

  映雪沒來由地想起人魚公主,念起那一頭金黃的髮,有一天她也要染一頭金色的髮,想到此,她竟笑了起來。

 

  後來她才知道,要染一頭金髮並不困難。譬如現在的她就留著一頭及肩金黃頭髮,因染燙多次,髮質有些粗糙。丈夫其實不愛她染髮,但她不管,這是她的堅持。每長出一截黑髮,她就替自己補上顏色。

 

  姊姊嫁到韓國後一直沒有機會返家,映雪常擔心那樣柔弱的姊姊會不會受人欺負?她國中畢業後就到鄰鎮的工廠打工,認識一群女孩,其中有人嫁到台灣,聽說氣候不若韓國那麼寒冷。她想了很久,自告奮勇要嫁去台灣,離姊姊近一些,也許未來有機會再見面。媽媽卻猶豫了,不若姊姊那回乾脆,媽媽不說話走進廚房,削著木瓜絲,一絲一絲堆疊在砧板上,似雪若霜。

 

  一個月後,她循著和姊姊一樣的路徑來到胡志明市,這是她頭一次來到這座大都市,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她忍不住東張西望。她的男人阿同有些胖,看來憨直,據說在台灣他跟著母親擺攤賣麵。賣麵好,餓不死,媒人說。一樓還有店面,以後妳想改賣越南食物也容易。反正媒人是這裡說好那裡說好,只要錢進他口袋,這點映雪老早就明白。這兩年她在工廠也見過人情世故,別人不犯她,她也不會主動招惹人。搭飛機前,她給媽媽打了電話,從小她就不像姊姊和媽媽那般親暱,捨不得說不出口,只要她好好照顧身體。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竟也纏繞十來分鐘,大約是她和媽媽講過最久的一次話了。

 


  上飛機時,她想起人魚公主,想起姊姊說故事都是騙人的。自姊姊嫁到韓國那刻,她便明白姊姊說的話。但映雪仍願意多欺騙自己一些,人魚公主搭上王子的船啟航,但映雪要的不是愛,不只是愛,她要航向她的遠方。

 

  她的船將錨落在台灣南方的大港。這一天,南方不尋常地落了大雨。

 

  丈夫來接她回「家」。她第一次走進自己的房間時,將隨身行李放在一側,如此陌生的異鄉。人魚公主自海底王國來到陸地上時,想必也徬徨不安吧。婆婆年輕喪夫,獨自撫養兩個兒子長大,大兒子工作北上,小兒子留在身邊。婆婆十分精明,因此很快發現映雪亦不是想像中什麼都不懂的女孩,相反的,映雪是聰明的。她外表處事看似大剌剌,卻從不讓自己吃虧。

 

  才來不過半年,映雪就嚷著要上識字班,丈夫原來覺得無差,反正一星期一日,麵攤他和媽媽就應付得來。但媽媽不樂意,要他先叫媳婦緩緩。「你難道要你的太太笨笨的嗎?」映雪回得既快又有道理,他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這樁事就這麼定下。

 

  映雪個性爽朗如大姊頭樣,很快結交一幫姊妹。彼此手機聯訊,中文越南語交替使用,看得阿同很羨慕。他身材胖,念書時老被同學笑,加上母親管得嚴,從來沒交過女朋友。他很喜歡和映雪在一塊,映雪做事俐落乾脆,有點不服輸,自信模樣彷彿也激勵了他。母親老叫他有查埔款一些,他有時故意要映雪替他做這做那,想展示一些男子氣,但很快便洩了氣。他知道媽媽因此有些氣他,氣他那份依賴之情竟漸漸放在媳婦身上。他看過幾次媽媽故意刁難映雪,映雪多不作聲,默默做她的事。有時他也想幫映雪說幾句話,但話在口中就化去。難怪映雪老說他中看不中用,體積大聲音小,果然不錯。

 

  映雪識字班畢業,便說要上美容美髮課程,社會局補助,除材料費外,無需支付太多學費,連一向精打細算的婆婆都答應了。映雪學得認真,剛開始她和同是姊妹的同學們互相練習,染髮、燙髮到修剪,阿同實在不習慣,當他還在適應這一個造型時,映雪又換另一個髮型。還好映雪自己的頭髮受不住頻頻吹整染燙,讓映雪自願稍稍停下腳步。她的妥協只在於不燙,一頭金髮已是她的招牌記號。

 

  不久,映雪的腦筋動到阿同身上。不如我來幫你修剪吧,映雪對阿同說。阿同覺得映雪的笑容裡有些他說不上來的陰謀,剃刀剪刀輪番上陣,果不其然,映雪給他剪了個龐克頭。你是雞公嗎?媽媽見狀憤憤對他說。倒是常來麵攤的幾個熟客稱讚他新髮型看起來年輕許多,阿同竟也慢慢習慣,甚至喜歡些許改變後的自己。

 

  映雪就是膽大,很快便在太歲頭上動土。阿同不知道映雪如何說服媽媽,竟讓媽媽答應讓映雪為她燙髮。後來映雪告訴他,那種捲子不會固定形狀,不滿意洗過就回復原來模樣。阿同知道媽媽喜歡新髮型,儘管一開始還頻頻碎念出不了門,出了門回來卻說隔壁阿好嬸問她頭髮哪裡做的,真是好看。

 

  「她喜歡,明天下午我有空可以幫她做。」映雪剛好從外頭進來聽到婆婆與丈夫的對話,她不是想討好婆婆,而是她真心喜歡阿好嬸。聽說阿好嬸年輕時懷過一個女嬰,幼時夭折,她連生五個兒子,人人誇她五子登科,她卻常想起女兒。映雪初來乍到台灣怯生生的模樣,令她想起早夭的女兒,若在世應與映雪差不多年紀。敏感的映雪自然感覺到阿好嬸對她莫名的善意,但自小與母親不親的她,著實不知如何回應。

 

  既然阿好嬸喜歡,幫她燙個頭髮是應當的。隔日阿好嬸果然來訪,連連說拍謝打擾,映雪要她坐在客廳一面大鏡子前。映雪仔細梳理阿好嬸的頭髮,觀察她的髮流。不知怎麼,今日阿好嬸的身影竟有點像母親,不過母親還是比阿好嬸再瘦一些。映雪將阿好嬸的頭髮分成幾個區塊,銀白髮根霎時顯現,映雪驚訝著平日將頭髮染黑的阿好嬸,原來白髮如此蒼蒼。母親呢?母親長了多少白髮?她很少細看母親,唯童年時喜歡看母親洗髮,長長黑髮垂落臉盆中央,母親身著單薄胸衣,她看不見母親的眼鼻,只微微露出唇齒。年紀尚小的映雪說不出那種感受,只是看著發愣,多年後重新回顧記憶裡的母親,竟發現那不就是一種美?且不僅止於美,映雪對於母親的黑髮、頸肩還有莫名的眷戀。

 

  映雪邊撥動阿好嬸根白莖烏的髮,邊聞見阿好嬸頭髮傳來耐斯洗髮粉的氣味。不只是阿好嬸,台灣有些長者都慣用這牌子的洗髮粉,洗前得先和水,薄薄一包省點用能分洗很多次。使用上有些麻煩沒關係,他們對她說,只有它才洗得乾淨。於是,這個氣味對映雪而言,也就成為台灣的部分象徵。正因為這氣味,將映雪自童年場景召喚回來。映雪以髮夾固定阿好嬸側邊的髮,再慢慢用夾子一點一點捲著。不到二十分鐘,阿好嬸的髮型完成,映雪巧妙地以染過的黑髮遮掩新長的銀絲。

 

  映雪的好手藝很快在鄰里間傳開,因此,阿同對於映雪告訴他想在自家一樓經營一間髮型工作室的想法並不意外。他感到虧欠的是自己這些年隨母親擺攤至今,戶頭不到四位數,阿同過去覺得餘剩零頭反正不多,不如買菸過一時癮。映雪知道阿同無法在金錢上幫助她,反過來安慰阿同,她這些年存下一些私房錢,雖不夠買齊工作室所需配備,但也許再存兩、三年就不是問題,況且她也要考過執照。阿同允諾,等到那一天,他必定說服母親將一樓給映雪開店。

 

  映雪知道婆婆對她總是不稱意,除了婆婆覺得阿同偏袒她多一些,還包含這幾年她沒有懷上孕。本來她不是長媳,但大哥大嫂接連生下兩個女兒後,便斬釘截鐵告訴婆婆不再生。台北物價高,哪裡負擔得起再一個孩子,反正現在社會男女一樣。婆婆人前說男女一樣,人後卻時常為沒香火傳承煩惱。人前指大哥大嫂,人後則是阿同和她。

 

  映雪有時也想,若有孩子生活會變得如何呢?有否可能她與母親之間會因為孩子而更明白對方一些?但一旦有孩子,她是否還能繼續她想做的事?映雪不知道,因為他們確實沒有孩子。他們沒有上醫院檢查,沒有為此多做「功課」,事實上,映雪雖然幻想過有孩子的生活,但並不認為非得擁有一個孩子不可。這一點最觸怒婆婆,婆婆就是對映雪一副不在乎的模樣感到憤怒,只能透過對她挑三揀四來發洩。

 

  但映雪更常想的是工作室的模樣,櫥櫃裡將擺滿各種顏色的染劑,可以滿足不同人的需求,金黃的髮、烏黑的髮或者紫色的髮,與其說她想當人魚公主,不如說她更想成為女巫,擁有改變的力量,可以幫助需要的人。她甚至把工作室想像成一艘船,航行大海中,行俠仗義般,實現其他女子的夢想。

 

  儘管,她知道在日日夜夜為生計拚忙的歲月裡,她能做的事相當微小。譬如那日,她在路上遇見另一個姊妹玉華,她們彼此並不熟稔,玉華提到她為省錢到連鎖廉價髮廊卻把頭髮剪壞。映雪二話不說,擱下手邊的工作,帶玉華回家,替她重新修剪頭髮。修補對於髮型師而言,比剪新髮型困難許多。映雪盡量做到左右髮量平衡,瀏海自然微微撥向一側。剪完後,玉華開心與她合影,上傳到臉書去,近百讚聲讓映雪享受到一時虛榮,而助人之樂更令她滿足。

 

  映雪喜歡這樣的事,她還想著等到髮廊開幕後,存夠錢,她要為媽媽姊姊買機票,她要在她的小髮廊裡為她們剪髮。她們的頭髮還像從前那般烏黑嗎?

 

 

(本文為《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

作者:張郅忻

出版:九歌

日期: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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