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因與她的快樂小夥伴】之三:「多情種子」的分離

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婚紗照,頭飾出自林徽因的設計。

 

  「徐志摩的女朋友是另一位思想更複雜、長相更漂亮、雙腳完全自由的女士。」張幼儀

 

  其實,某個角度來說,張幼儀的這句話,已經修飾過了──這點恐怕連梁啟超都得承認。

 

  他在1926年2月18日的信上,描述對梁思成、林徽因的性情觀察:「思成、徽因性情皆近狷急,我深怕他們受此刺激後,於身體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響,他們總要努力鎮攝自己,免令老人擔心才好。」梁啟超會這樣講,其實,應該也是透過家信知道了二人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的工作與互動模式。以下有段趣聞可以反映兩人的相處模式:每次約會,梁思成都要在女生宿舍下面等二、三十分鐘,林徽因才會姍姍下樓。對於此,知兄莫若弟的梁思永曾經撰寫過對聯:

 

  「林小姐千裝萬扮始出來;梁公子一等再等終成配。」橫批「誠心誠意」。

 

  當梁思成想要進一步表現「未婚夫」的保護,往往得到的是跟男同學談笑自若的林徽因回嘴。至於在二人的課業方面,滿腦創意的林徽因常常先畫出一張草圖或建築圖樣,邊做邊修改,一旦有了更好的點子,就丟開前面的想法,這種想到那刪改到那的草圖作法,到作業死限將屆時,以她的繪圖速度不眠不休也趕不出終稿。這時,梁思成就會火速前來英雄救美──以準確和熟練的一手繪圖功夫,把林徽因亂七八糟、一改再改的草圖,變成一張張整潔、漂亮、能夠交卷的作品。他們二人就用這樣的合作方式,分別展現出自己的才華。所以梁啟超才就自己的見聞說:「你們倆以前都有小孩子癖(脾)氣,愛吵嘴,現在完全成人了,希望全變成大人樣子,處處互相體貼,造成終身和睦安樂的基礎。」

 

  就在兩人完成學業,也獲得雙方家族的首肯後,1927年12月18日,在北京的家屬們終於幫兩人舉行文定儀式。梁啟超談到這場文定的準備過程,可說是不厭其詳。從互換書寫三代生辰八字的庚帖、各式玉器聘禮,甚費心思(所以真的不要以為推廣新文化運動的人思想上一定不傳統)梁啟超經過各種搖擺不定後,最後終於確定。

 

  「聘物我家用玉珮兩方,一紅一綠,林家初時擬用一玉印,後聞我家用雙珮,他家也用雙印,但因刻玉好手難得,故暫且不刻,完其太璞。禮畢擬將兩家聘物匯寄坎京(即渥太華),備結婚時佩帶,惟物品太貴重,深恐失落,屆時當與郵局與海關交涉,看能否確實擔保,若不能,即仍留兩家家長處,結婚後歸來,乃授予寶存。」

 

  「我在三年前擬補助徽音學費者,徽來信請暫勿撥付,留待歸途游歐之用,今可照撥。」

 

  歷經千辛萬苦與各種磨合,梁、林二人終於在1928年3月成婚,遊歷歐洲考察古蹟(梁啟超贊助的蜜月費用)後返回中國,為1929年過世的梁啟超送終扶靈。

 

徐志摩及陸小曼儷影,見《圖畫時報》384期,1927年8月11日。

 

  或許,因為林徽因終究做出了選擇,在這場騎士之爭中落敗的徐志摩,在失望至極後做出了轟動一時的「三角戀」事件:他與已婚的陸小曼(1903-1965)從互相陪伴解悶的友人,一不小心成為「戀人」。這種名人八卦為小報最愛,於是「三角戀」被小報追逐不休。陸小曼的先生王賡(1895-1942,字受慶)是清華學校留美的高材生,畢業於西點軍校,由於是個工作狂,在北京政府做事時,常因公事繁忙而疏於陪伴嬌妻。他無法公私兩全,只好請友人協助陪伴愛妻,孰料直接「賠掉了婚姻」。徐志摩由公親變事主,面臨友人是「有槍桿的」,以及輿論的各種議論,他無法面對,在陸小曼著手離婚期間勢必得繼續「出國深造」。

 

  這次,受託為徐志摩與陸小曼證婚的梁啟超,也不得不說了重話。梁啟超對於「愛徒」如此毀掉自己在北京的名聲是很惋惜的。1926年10月4日,他這麼說:

 

  「我昨天作了一件極不願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證婚。他的新婦是王受慶夫人,與志摩戀愛上,才和受慶離婚,實在是不道德之極。我屢次告誡志摩而無效。胡適之、張彭春苦苦為他說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恂其請。我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怕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

 

  「徐志摩這個人其實聰明,我愛他不過,此次看著他陷於滅頂,還想救他出來,我也有一番苦心。」

 

  「我想他若從此見絕於社會,固然自作自受,無可怨恨,但覺得這個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殺。我又看著他找得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苦痛更無限,所以想對於那個人當頭一棒,盼望他能有覺悟(但恐甚難),免得將來把志摩累死,但恐不過是我極癡的婆心便了。」

 

  果真是「知徒莫若師」。

 

  這次,徐志摩終於為了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價。他因為堅持娶陸小曼,雖然獲得張幼儀的諒解,並以張幼儀成為徐申如的「義女」為由,消解徐申如與徐志摩父子間的緊張關係。(從這樣的人際關係處理,你就知道張幼儀真的不簡單,也知道為什麼徐申如當年堅決要選張幼儀為女主人的主要原因。)但,這次徐申如可能也鐵了心要給中二不受教的孩子一個教訓—他堅持斷絕對徐志摩的一切金援。當我們的「人生勝利組」為了絕愛絕美,依自己的意願堅決走上了另外一條路,他是不是如償所願,終於得到了幸福呢?

 

  所幸,梁啟超先於徐志摩之前過世,否則他會大概更為惋惜愛徒徐志摩的「自毀」,然後再大書特書三百封信吧。

 

幼年陸小曼,《北洋畫報》65期,1927年2月26日。

 

  「人生勝利組」的徐志摩雖然在教書的同時出版詩集,並有各種社會活動(aka各種出席費進帳)。但在父親斷絕金援後,公子首先迫切需要面對的,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並且,他的妻子從婚前到婚後的一言一行在北京社交界都備受注目,連兒時照片都沒有被放過。而從小培養起來的眼光,也讓陸小曼對物質有很高的品味要求。所以,滿足妻子熱愛時尚的需求,並保障妻子在社交界的地位,也是徐志摩當時的人生重大課題。新婚夫妻雖然暫時遠離北京紛擾,移居上海,卻又必須籌措各項生活支出兼出席社交場合。於是徐志摩只好各地奔波兼課(這就是人生的必然與不得已),然後繼續面對小報對於夫妻感情的揣測與報導。這樣的精神與物質上的壓力,讓他心中的灰暗、煩惱、徬徨情緒揮之不去,對這時候的他來說,寫詩可能是一種救贖: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徐志摩

 

  徐志摩是個浪漫的文學家,雖然大家儘記得他擁有極其敏銳的心,但他其實是受過政治學薰陶的。因此,在他參與《新月》雜誌發表詩歌創作期間,從也不忘參與北京好友的相關政治討論。當北京的一片人(包括胡適在內)內心產生對於「俄鄉」高度好奇與憧憬,徐志摩卻馬上提了警語:「究竟蘇俄理想在現實有無實現可能?方法對不對有無普遍性?有無比蘇聯平和與犧牲小些的政治制度?」尤其,當徐志摩知道在俄國,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等人之書都快絕跡之後,他感嘆這到底是不是「僅犧牲一點自由」?因而繼續質疑:「假若有那麼一天你想看某作者的書,就算是托爾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訴你不但他的書再也買不到,你有了書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感想怎麼樣?」「假如這部分裡的個人自由有一天叫無形的國家權威取締到零度以下,你的感想又怎麼樣?」

 

  是的,雖然在我們的敘述裡面,徐志摩帶有孩子氣的任性,以及與現實不相襯的浪漫與天真,但徐志摩確實不只是一個中二病嚴重患者──他不輕易妥協、忠於自己的感受,作為多情種子,為愛情而生,這就是徐志摩。或許,1931年的空難,也意外地讓在現實生活中不得不為柴米油鹽操勞過度及在婚姻關係喋喋抱怨的詩人,得到解脫與平靜。他的生命時鐘與形象,永遠與「衰老」無緣,停留在了最美好的一刻。

 

  在徐志摩過世後,陸小曼用著自己的方式決絕的進行著哀悼,她出版了一系列徐志摩的日記、書信,集結成為「志摩詩選」、「志摩日記」、「志摩全集」等。在這些書冊中,她回憶起二人生活中的愉快時光,並為二人的愛情與自我做出爭辯,以畫寄情,戒掉了徐志摩最終無法忍受的大煙。

 

  張幼儀養大了與徐志摩所生的兒子,成為商場能幹的老闆。張幼儀1954年在日本與蘇姓醫生再婚。她紀念徐志摩的方式,就是在海外資助並完成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徐志摩全集》。到了晚年,她終於願意承認,離開徐志摩其實也是不錯的以及正確的決定。

 

冰心,取自網路。

 

  當然,對於另一位多情種子林徽因而言,她與梁思成對於中國古建築歷史的追尋與探索,是值得投注一生的熱情與志業。有關這部分,費慰梅描述可供參考。也是多情種子的林徽因,自然吸引了一批亞瑟王的騎士聚集在北平家中的沙龍,成員包括沈從文(1902-1988)、金岳霖(1895-1984)等人。作為周到的女主人,林徽因是健談的。對於來賓而言,在沙龍中「開心」之餘,是否也達成了「讓公主開心」「守護公主」的任務?

 

  對於這種「星期六下午的沙龍聚會」,北平的女性作家們反應比較複雜。女作家冰心(1900-1999,福建人,基督教家庭出身,上海宋嘉澍家三小姐的學妹,社會學者吳文藻的太太)在1933年寫了一篇〈我們太太的客廳〉,並由天津《大公報》新開闢在星期三、六出刊「文藝副刊」從9月27日起開始連載到10月21日止,因為是邊登邊寫,在連載結束前的10月17日才完稿。冰心終其一生不承認任何「對號入座」。不過,這種隱晦的筆法是難不倒曾經在大家庭夾縫中求生存的林徽因的。據說她看到這篇文章之後,自有其反應:「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罈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這是不是女人心機?我們不予置評。

 

我們太太的客廳與徽因的詩排在一起,見天津《大公報》,1933年9月27日。

 

  而一直默默守護林徽因一家的梁思成又如何想呢?梁思成依舊善盡自己為人夫、為女婿的責任,始終不輟以完成父親的交代。

 

  梁思成再做回自己,或許得從林徽因過世後開始說起。梁思成在學生程應銓之妻林洙(1928-)的陪伴下渡過喪妻光陰。1962年,梁思成終於鼓起勇氣告白求婚,獲得林洙首肯,二人聯手渡過生命中的最後十年。但,梁思成付出的代價是面臨朋友、兄弟姊妹、子女的反對而與其疏離。或許,兩位多情種子的人生經驗,終於也讓梁思成跳脫出了父親與家族所給予的框架,在自己的人生中從配角晉升為主角,也不得不體會到1926年時,社會加諸給徐志摩的處境。

 

  於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愛的代價。

 

  這個故事到這裡也告一個段落了,很抱歉打破大家對於完美戀情的各種想像民國瞳鈴眼,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見吧。

  (我想要去取材旅行啊,這很重要的,我缺哏了。)

 

  下次,聽說主要場景設定還是在北平/北京,不過我還沒拿到劇本所以還不知道大綱是甚麼。只能說,應該是個不對的人在不對的時代造成的不幸的悲劇—啊,好像目前的每篇都是這個樣子。

 

  民初蜘蛛網,我們下次見了……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參考資料

1.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頁1073、1094-1095、1161-1163、1172。

2. 胡適,〈歐遊道中寄書〉,見《胡適文存三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31年3版),第1卷,頁84。

3. 徐志摩,〈歐游漫錄〉,《徐志摩全集‧散文集丁》(香港: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卷,頁1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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