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四月一號,大家打開新聞前,大抵都會帶著一點期待感的想著「總之,我準備好了,今年又有甚麼新招數呢?」的確,作為愚人節,光明正大的來點不同於平日的樂子,似乎就是這個節日的附屬功能,而在四月一日打開報紙又剛好讀到騙人新聞的機會──很難說高或低。但這種惡趣味確實不是現代人才有的享受,如果從一張1948年4月的剪報來看,至少在上海、南京的報紙會登載假新聞以求博君一笑的狀況已然存在。
我想,妳會問我為什麼知道那些是假新聞呢?很簡單啊,因為被其他報紙給「爆料」了。
1948年4月6日,香港《華僑日報》登載一條〈愚人節在上海〉的報導,上海特派員「里予」(顯然是筆名)報導4月1日:
「上海平日就是『謠言』最多的地方,今天愚人節的花樣也還不少」
「今年各報都登載著『愚人節不要受愚弄』,同時很多報都登著愚人的消息。」
那麼,為什麼我們相信《華僑日報》說的是實話?它有公信力嗎?
《華僑日報》於1925年6月5日創刊,在香港報業歷史有其來頭。據研究,這份報紙的歷史可追溯自中國第一份以新聞形式出版、兩面印刷的中文報《香港船頭貨價紙》,後來的《香港中外新報》,接下來的《華商總會報》,算得上是歷史與地位兼具。《華僑日報》的報館地址一開始在乍甸街,後來搬到荷李活道106-116號的大樓中辦公(現址拆除重建為高樓「聚賢居」),1992年報館再遷往糖廠街南華早報大樓,1995年1月12日停刊。據說在二戰結束後的香港,《華僑日報》、《工商日報》和《星島日報》是當時最主要三大報紙。然後,不可忘記的是,《華僑日報》是親近當時執政黨的。
這樣的報紙,公信力應該還是有一點的,至少香港的耆老們當年還是看的。
不過,為了能在愚人節前後提供不同的趣味,我們的重點還是來看看當時各家假新聞的水準吧。我們就從被《華僑日報》所詬病的,上海的報紙開始。作為八卦的集散地,當時上海的假新聞鋪天蓋地的多,但為了顯示「新聞製造業」的認真度,我們選了某位記者的親身惡作劇開頭,一個認真到變成鬧劇的假新聞。
「上海社記者黃青」打電話給各報館,希望同業能夠刊登一則「把自己寫到死」的新聞,以期在愚人節小小出個風頭,他本來的想法大抵很單純,僅是想要在這個日子實踐一下安迪渥荷的箴言──每個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於是創作了這篇新聞,大意是說:
黃姓記者在晚上投宿南京路東亞旅社某某號房服藥,由旅館茶房察覺情況不對報警送應,採訪主任前往探問時,已送往仁濟醫院的記者呈現昏迷狀態。警方表示,黃姓記者留下遺書兩封,一封給同事,另一封給名交際花胡覺。這位記者還寫了遺書內容,大意是為情所困,以世間人認為「弱者的行為」作為「偉大的表現」。給同仁的遺書則表示遭到情變,人生無趣。
拿自己來玩樂不但不用得罪其他人又可以出名一把,何樂而不為呢?但是,如果我們更認真的看完當天的報紙,在當日下午出刊《華美晚報》中,在此「新聞」基礎上,又跟進了一篇「後續報導」。
咦,報業同盟有必要玩得如此上癮,鬧得這麼認真?為什麼我們這麼說,因為這篇新聞的內容是:因為先生製造/自造消息,記者夫人鬧了自殺!
黃姓記者20歲的愛人何某看到報紙,知道愛人為了交際花自殺還留下遺書,竟然沒有留遺書給她!女方的情緒頓時「由傷心而變成了妒憤」,覺得男方「拋棄了她們中間純潔而神聖的愛而不顧。她的心,除了黃青知道以外,又有誰能瞭解呢?」於是何某衝到藥房買了消毒藥水來沙而,也跑到旅館去鬧情死,為旅館茶房發現送醫救治,嘴巴還喃喃交代要死在一塊。
雖然這兩則好笑到有點荒腔走板的新聞同時也能告訴我們民初流行的悲劇羅曼史/八卦新聞風格,但因為是4月1號,看到這裡,我們還是要深入地問自己一下:到底,《華美晚報》的這則新聞是真新聞,還是假新聞?
《華美晚報》創刊於1936年8月18日,為避開上海市政府的新聞檢查,發行方特別以美商公司進行掛名。但在1941年4月30日,出資人朱作同還是逃不過厄運,遭到汪政府特務機關派員暗殺。由於世局動盪,報紙的命運也沒有獲得逆轉,在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報紙便被迫停刊。戰後,報紙再度復刊,由國民黨人張志韓接手並以華資方式經營。張志韓經營此報的目的,很大一部份是他想以上海晚報界身分代表在黨政界進行活動,因此,在1949年5月30日中共進入上海後不久,《華美晚報》即告停刊。
所以新聞檢查一直都不是甚麼新鮮事,記者與報老闆之類的被追殺更不是,難怪到了愚人節,苦悶的報業都開始玩起了各種遊戲,妥妥的為了抒壓。
但是,這次玩過火了,第二則,是真新聞。
當《華美晚報》的新聞傳到了上海老閘警分局時,雖然黃姓記者今天玩得很開心,但敬業的他並沒有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當時正在警局採訪新聞──於是,當他聽到了愛人自殺的消息,可以想見的是大吃一驚之後連連說:
「糟了,糟了,誰知道自己開自己的玩笑,竟出了這麼一個大亂子。」
黃姓記者連忙放下採訪,急著趕往醫院探視愛人並解釋一切,當到了醫院之後,正躺在病床上承受洗胃辛苦的女生只能苦笑說:
「你這玩笑可真開得不小呀。」
悲劇幸好以喜劇收場,也算是愚人節之神的眷顧。
既然,主要報紙們在愚人節都玩得很開心,小報開起玩笑當然也是不遑多讓。
在同一天,上海的《大眾夜報》刊登了上海閘北商會會長,「多子大王」王曉籟(1886-1967)的新聞:
「多子大王」王曉籟在上海龍華探春時所乘坐的別克汽車與美軍吉普車相撞,車上八人(含王某、舞小姐二人、坤伶雲某在內)受傷,整車人被送往中美醫院,至記者截止發稿前,傷者均未脫離險境。
為求真實,該報導還仔細描寫了大雨泥濘的車禍現場、車輛翻倒的情況、以及各人傷勢輕重。當然,在過幾天的香港《華僑日報》中,這篇報導被奚落了半天:當日王曉籟人正在南京,坤伶還在天蟾劇場演戲,是要怎麼樣在龍華探春,這新聞也太假了云云。
雖然《大眾夜報》的愚人節稿件相當認真創作,但是,在大型報紙的愚人節娛樂新聞都力求不牽扯太多名人的情況下,這家小報何以大膽到把玩笑開到上海商界聞人身上?原因無他,因為《大眾夜報》具有上海市警察局的硬背景啊!愚人節只不過拿上海商界刺激刺激銷量還不行嗎?
對比了上海報業的大膽,南京的報紙們顯然客氣許多,多半是因為南京是當時國民政府的所在地,南京名人的玩笑若是開的太大,不小心收不了場大家就都麻煩了。於是,同時段南京報業的愚人節新聞環繞著兩個主題:正在開議的國民大會、正熱門的「原子筆大王探險」。兩個主題相交集,報業便可以輕鬆創造出一則:
原子筆大王雷諾贈送原子筆給報界相關人士及國大代表,贈送現場造成百人排隊盛況。
單純從這則新聞──新聞就算是假的,它在描述的過程中多少參雜了當時社會觀感或元素,才能讓它看起來接近真實──來看,這新聞確實側面反應出了原子筆在當時的新奇程度。
但是,為什麼報紙製造新聞會扯上「原子筆」與「原子筆大王」雷諾?
這場宣傳的騙局起頭是這樣的:當時,「原子筆大王」雷諾(Milton Reynolds, 1892- 1976)看上了中國市場的潛在商機,宣稱願意資助中國人探勘青海的積石山。但是,身為一個生意人,雷諾的投資必然要求回報。這次,他所要求的條件是:將這座可能成為世界第一高峰的山峰命名為「雷諾峰」,並在峰頂樹立一座原子筆的紀念模型。1948年1月21日,雷諾一行人來到中國洽談此事,在拜訪了各機關單位及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夫婦後,決定由中美雙方的科學家共同組建這支探險隊。因此,國民政府責成中央研究院辦理本次探險活動,中方並派出了八名一流科學家參加,而美國方面也算重視本次探險活動,指派波士頓科學博物館長華錫朋(Henry Bradford Washburn, Jr., 1910-2007)負責探勘相關事務。並在經過協商後,中美雙方訂立了相關的探勘合同協議和實施計畫。
1948年2月7日,中美雙方簽訂了積石山探測合約,在合約中約定由雷諾擔任團長,中央研究院總幹事、物理學家薩本棟(1902-1949)擔任名譽團長,波士頓自然科學博物館華錫朋擔任科學指導長,並計畫組建一個不超過12人的考察團。本次的探勘目標是測量積石山的高度及考察附近的冰川情況,總探勘時間預計為3個月。計畫看起來有模有樣,但從執行開始就橫生各種波折。首先,探測飛機「探險號」遲遲無法抵達,等飛機終於運到上海之後,又以油箱漏油為由飛回美國修理。在雷諾聲稱「飛機不修好,絕不冒險出發;如果出發探測,飛機必無毛病。」的前提下,等到「探險號」終於完成維修並飛回上海,時間已經來到1948年的3月底。
在多生波折之後,3月29日,「探險號」終於從上海起飛,本來宣稱的目的地是蘭州基地,但飛機不斷的在漢口與北平間游移,接下來又「發生」了因為降落機場條件不佳,導致「探險號」部分零件受損無法再次起飛。4月1日,天津《大公報》轉引路透社消息說,雷諾單方面宣佈放棄探險計畫。雖然也是愚人節新聞,但雷諾單方面宣佈放棄探險計畫卻是真實的,只是隱在後面沒有陳述的事實是:雷諾和探測隊中的三個美國人早已駕機悄悄地飛往上海,次日就取道日本飛回美國,整場探險行動從一開始其實便是雷諾所規劃的一場鬧劇。
於是,1948年4月6日《中央日報》的副刊版登出一篇筆名「淑士」,帶有譏諷意味的王文章〈雷諾恰如原子筆〉,講明了:
雷諾不過想飛機在積石山上空兜一個圈子,藉此來宣揚他的姓名和生意而已。雷諾落跑的行徑就是中國人所講的「小滑頭」行徑。最後並一併「客訴」雷諾的原子筆用不了幾天就成廢物,修也無從修起,比鉛筆的價錢貴,效用決比不上一枝普通鉛筆。
因此,在中國,愚人節前後的新聞通常也代表了一個真實:假亦是真,真亦是假。雖然大家創造的取樂新聞是假的,但是,之前的真實新聞,難道也不會是一場更大的騙局嗎?
雖然相對比較溫和,南京的報業們卻也不會滿足於僅創作一個原子筆新聞,但接下來的二個熱門「創作新聞」都造成了一些困擾。第二則「新聞」的內容如下:傳聞南京國大會堂將開放給公眾參觀。這個「新聞」發布後,造成千人在會堂之外排隊等待,由於人數過多,迫使主事人不得不答應在會議結束後開放排隊民眾參觀會堂,以彌平現場惱羞成怒的不滿。第三個「新聞」則是:面對米市供不應求,為稍微冷卻「沸騰」的米市,傳說中將從美國運來大量白米紓解市場需求。當然,這樣的「傳聞」更加動盪了米市。
所以我們可以發現,早期的報業在愚人節製造新聞取樂的同時,重點多半放在「可以安全下庄」、「別惹到不該惹的人」,但對於製造對象是社會現象或是場景的時候,他們並不是太考慮──或者其實也是不清楚──這樣的娛樂新聞對於社會將會造成甚麼樣的影響。
當然,這些報紙會被剪輯保存的原因,並不是為了保留各種愚人節新聞以供後進取樂或精進寫作技巧。大抵這些大小報章可以保留到今天的原因是,當天同版有新聞具有被保留的意義──通常是帶有重大關鍵字──因此,無論真假,新聞單位的剪報收集者也不敢獨漏任何一項,當「假」亦為「真」被剪入收存,並意外的在數位化開放的今日為人所見 ,或許也算是冥冥中的一種定數?
如同開頭的上海黃姓記者的愚人節創作新聞,做為一個上海灘的小人物,我們猜測能讓這條報導一同被剪存的關鍵字是「張學良」。據說,同一天報紙同時刊登了兩條關於張學良的消息:第一條是張學良由幽居的臺灣秘密來到上海準備晉京──當然是南京不是北京──另一條是張學良將競選副總統。在當時資訊流動相對遲滯的情況下,即便張學良有1937年起在軍事審判中被減刑但交軍事委員會長期管束的大背景,在1948年南京競選正副總統的情境底下,就算是「愚人節」報導,顯然剪報者也不敢「不當真」這兩條新聞並剪存保留。
資訊的遲滯、滿天飛的八卦、隨同的關鍵字,要有很多很多的巧合,這些娛樂新聞才能被剪存、數位化後讓我們稍稍取樂一下。
所以,除了當時的社會風氣與偏好外,這些零散的新聞還告訴了我們兩件事:第一、有關人命的玩笑真的不要隨便開,因為搞不好就會犯上身。第二、訊息只有更麻辣,沒有最麻辣。大家愚人節要耳聰目明當個聰明人喔。
資料來源:
1. 主題一「各地社會見聞」, 民國38年前重要剪報資料庫,政治大學圖書館藏 。
2. 卓南生,〈中國最早華文日報新史料的發現與研究-有關「香港船頭貨價紙」及「香港中外新報」的考究〉,《新聞學研究》41期(1989年夏),頁91-103。
3. 〈上海新聞志第一編報紙.第二章民國時期報紙(1912-1949).第三節晚報〉,《上海市地方志—專業志》,瀏覽時間:2016年3月24日。
4. 高郁雅,《國民黨的新聞宣傳與戰後中國政局變動(1945~1949)》(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5),頁35。
5. 南京《中央日報》,1948年1月22日、1月24日,版4。
6. 南京《中央日報》,1948年3月12日,版4。
7. 南京《中央日報》,1948年4月6日,版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