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為什麼怪醫黑傑克必須是密醫

為什麼怪醫黑傑克必須是密醫

張茵惠

2018/08/03 12:00

我看他向眾人致意完畢，便奮力湊上前去對他說：「我是從日本來的，我做動畫，『Astro Boy』是我做的。」

迪士尼看著我的臉：「『Astro Boy』？我知道，這是部好作品。將來的孩童都必須將眼光望向整個宇宙，我也希望能做出那樣的作品呢。……請代我向貴國的人們問好。」

─手塚治虫，《我是漫畫家》

《我是漫畫家》中文版書封。

　　手塚治虫一生只寫過一本自傳，名為《我是漫畫家》。

　　《我是漫畫家》出版於1969年，那時手塚不過41歲。他已經畫出原子小金剛、緞帶騎士、森林大帝、火鳥，並且成立蟲製作公司，成為日本漫畫電視動畫化的先驅，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時刻。

　　這本唯一的自傳雖然結構鬆散，仍依稀可以看出他對世間懷抱的熱情。我個人最喜歡的段落，是手塚回憶他把原子小金剛（Astro By）動畫化之後，到美國去參訪，其間特地抽空去聽華特‧迪士尼的演講，並且在演講結束後拼了命的湊上前去，說：「Astro Boy是我做的。」並且如願以償地得到華特‧迪士尼溫暖的回應。

　　手塚接著抱怨，後來迪士尼過世的訃聞在日本的新聞佔很小一格，「日本人根本不懂迪士尼有多偉大」。在人潮中拼命往前擠的青年手塚，一定無法預料到最後他的名字會跟華特‧迪士尼並駕齊驅吧。

　　對迪士尼的孺慕，或許也影響了手塚，讓他把建立企業化的動畫公司當成人生最重要的夢想。《我是漫畫家》一書出版四年後，手塚的動畫王國美夢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得到支撐，蟲製作公司宣告倒閉；但卻也是在蟲製作公司倒閉的同一年，也就是1973年，世界上第一部醫學漫畫《怪醫黑傑克》開始連載。

　　夢起，夢滅，都是迪士尼。然而若沒有這場毀滅的美夢，或許手塚會繼續往兒童向作品專注創作，這麼一來我們就不會看見《怪醫黑傑克》這部劃時代的作品。

　　在這部作品中，手塚塑造了一個穿著風衣，叛逆不羈的密醫「黑傑克」，雖然是個高超的外科醫生，卻視「醫德」如敝屣。他不在乎「聲譽」，也不願受日本醫界內部封建的倫理約束，外國人也好、犯罪者也好，只要出得起錢，黑傑克就高價販賣自己的技術。

　　雖然手塚一生不曾真的行醫，但跟醫學院有關的回憶，與身為「醫生」的自我認同，卻貫穿了整部自傳，所佔篇幅多得驚人。

　　他描述第一次接觸大體解剖，雖然被所見的事物驚嚇，卻也讓他充滿了創作慾望。大體課程結束後，他留在教室裡，竟是瘋狂地開始畫下剛剛看見的屍體，以及死亡帶給他的靈感。《怪醫黑傑克》中大量出現的各式屍體，跟血腥的手術場景，全拜這些經驗所賜。

黑傑克：「這世間，正義並不存在。」

　　究竟手塚到底比較想當醫生還是漫畫家，他個人或許並不那麼清楚。因為在自傳中他似乎花了異常多的時間解釋自己與醫學之間的關係，譬如他在階梯教室最後端偷偷畫著漫畫，教授最後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醫學院念到延畢，相熟的教授把他叫去，告訴他「就算真的當上醫生也只會是個庸醫，八成還會醫死五、六個人呢。為了這個世間著想，拜託你快放棄從醫、去當你的漫畫家吧」。

　　但手塚卻沒法自己做決定，於是回去問媽媽，媽媽告訴他怎樣都可以，依從自己的心意吧。那時手塚的父親尚在人世，事實上父親活到了1986年，只比手塚早三年離世，但奇妙的是手塚並沒有去問父親的意見。

　　叛逆的黑傑克最大的仇敵就是父親，父親為了情婦遺棄了母親，任由母子陷入工安爆炸意外一死一重傷。長大成人之後，黑傑克背負著滿身的燒燙傷移植瘢痕，孤獨的生活在小山丘上的一棟小屋裡。陪伴他的只有他的「造物」，由畸胎瘤改造的小女孩皮諾可。畸胎瘤的姊妹，也就是病人之一，希望黑傑克殺死她，但他沒有這麼做，反而將她裝進洋娃娃的身體裡，取名皮諾可（小木偶皮諾丘的諧音）。皮諾可的外貌是個兒童，內在卻是十八歲的少女。她擔任外科手術護士，一邊夢想著黑傑克醫生能夠幫他換個身體──成年人的身體，能跟醫生談戀愛的身體。

　　無論是皮諾可或者黑傑克，都過著非常孤獨的生活。不受同業理解的黑傑克，就像是手塚自己的化身。手術刀與畫筆，其實都是精密的機器。剖開的無論是人體，或者是世界的表象，都只能濺射出唯有自己理解的孤獨。

　　蟲製作公司因為無法獲取足夠金錢而失敗了，所以同年誕生的黑傑克必須成為受到世人誤解跟唾棄、「見錢眼開唯利是圖」的密醫。

　　就像一面反向的鏡子，黑傑克沒有執照但是行醫，手塚有執照，卻不行醫。手塚年輕時不知道是基於興趣還是自尊心，最終還是完成了實習跟國考，取得醫師證書，但從沒有真正執業。取得執照長達十七年後，手塚在自傳中寫下了讓人困惑的自我描述：「因此現在我其實本業還是算醫生、漫畫算是副業，但是任誰聽到了都是一臉詫異，不敢相信是事實。」

　　對於一個永遠不會去執業的人來說，取得醫生執照不過是浪費時間。但在手塚心中，永遠有一個「醫生」的自我存在，彷彿只要那個身分依然在，他就不會恐懼未來。

　　醫生，或者偉大的漫畫家，在日語中都是尊稱為「先生」。

　　培養過無數知名漫畫家後輩的手塚，不知道在他一生中是否曾經領悟到，他完全不需要醫生的頭銜，就已經取得了「先生」的尊稱？

手塚治虫，永遠改變了日本漫畫與動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