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古代雕像?白皮膚的人?

雪白的古代雕像?白皮膚的人?其實它們原本都是彩色的。

 

  2000年,當時還是紐約大學美術學院研究生的馬克‧艾比(Mark Abbe)在希臘古城阿芙羅迪西亞(Aphrodisias)進行考古發掘,他發現自己和多數人一樣錯誤地以為古希臘與古羅馬雕塑本來就是純白色的大理石,畢竟傑弗遜紀念堂、博物館裡展示的眾神、英雄和仙女,以及新古典主義的紀念碑和雕像都長這樣,但其實它們原本都是彩色的雕塑。

 

  西元七世紀前,阿芙羅迪西亞是藝術家的殿堂,直到地震將它摧毀變成廢墟。1961年,考古學家開始有系統地挖掘這座古城,並在倉庫存放數千件的雕塑碎片。數十年後,艾比抵達這裡驚訝地發現許多雕塑碎片留有色斑:嘴唇的紅色、頭髮的黑色,以及四肢上如鏡面般的鍍金。這才知道幾世紀以來考古學家和博物館在向公眾展示雕塑和建築浮雕前,都會將雕塑痕跡一再清洗和擦拭。

 

  現為喬治亞大學古代藝術教授的艾比說:「試想一下,你在倉庫地板上看到佈滿灰塵的裸體雕塑,在細看發現物品被金箔片包裹。天啊!這些東西的外觀跟我在書上看到的完全不同,書上明明只有白色。」這種「古人蔑視鮮豔色彩」的觀點一直是西方藝術史對西方美學最常見的誤解,他說:「但人們熱愛這個謊言。」

 

西元二世紀羅馬女神雕塑的色彩還原過程。事實上,古代雕塑經常塗上鮮豔的髮色和膚色。

 

  1980年代初,當時在慕尼黑大學攻讀古典文學和考古學碩士的文森茲‧布林克曼(Vinzenz Brinkmann)也有類似頓悟。為了在古希臘大理石雕塑上找出工具痕跡,他設計出一種特殊的燈斜著照射物體,使其突出表面的浮雕。當他開始用燈仔細端詳雕塑時,他很快發現這些雕塑雖然幾乎沒有工具痕跡,但明顯有多種顏色的痕跡。他這才意識到,古希臘雕塑的基本特徵長年「被排除在研究外」。

 

  布林克曼發現,這些顏色痕跡根本不需要使用特殊的燈,只要近距離觀察希臘或羅馬雕塑,有些痕跡用肉眼也能輕易看見,他說:「西方世界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集體失明』。事實證明,視覺非常主觀只看見片段真實,你需要將眼睛轉變為客觀的工具,才能克服這種難以抹滅的既定印象。」換句話說,人們應該拋開將白、美、品味與古典主義劃上等號的想法,以及拋開將顏色視為異類、世俗和俗艷的念頭。

 

  1990年代,布林克曼和妻子、藝術史學家烏爾里克‧科赫-布林克曼(Ulrike ko -Brinkmann)開始重新製作希臘和羅馬雕塑的石膏複製品,並塗上顏料賦予它們的色彩。這些複製品令人驚豔:約西元前500年特洛伊弓箭手的緊身褲色彩,用色跟名牌一樣鮮豔大膽。西元前六世紀科林斯一隻守衛墳墓的獅子雕塑,則擁有了藍銅色的鬃毛和紅褐色的身體。

 

以現存顏料痕跡還原的大理石雕塑。

 

  去年,愛荷華大學古典學教授莎拉‧邦德(Sarah Bond)發表了兩篇論文,她認為現在是時候接受「古代雕塑不是純白色,古代人也不是白皮膚」的事實,而錯誤觀念也不該繼續強化其他的錯誤觀念。不爭的事實是羅馬帝國鼎盛時期的疆域從北非延伸到蘇格蘭,帝國內的種族構成自然很多元,邦德說:「羅馬人通常根據文化和種族而非膚色來區分人民,但古代文獻偶爾會提到膚色,藝術家們也試圖呈現出正確的膚色。」

 

  在古花瓶、陶器、法尤姆畫像上都有對深色皮膚的描繪。法尤姆畫像是羅馬帝國統治埃及時期的自然主義繪畫,只有為數不多的木雕畫倖存至今。這些近乎真人尺寸的肖像畫描繪的對象是葬禮死者,它呈現出各式各樣的膚色,從橄欖綠到深棕色,證明當時希臘人、羅馬人和埃及人高度混合的人口組成。

 

  然而,種族主義團體卻在大學(包括愛荷華州)校園內張貼海報,聲稱白色大理石雕塑是白人民族主義的象徵。邦德在論文發表收到了許多仇恨言論,而她也不是唯一被極右派攻擊的古典主義學者。許多白人至上主義者受古典主義研究吸引,因為他們希望確定「西方白人文化的純正血統可追溯至古希臘時期」。但當學者告訴他們事實並非如此,他們就會惱羞成怒。

 

  例如英國廣播公司(BBC)和Netflix播出的迷你影集《特洛伊木馬:傾城》(Troy: Fall of a City)由迦納裔英國演員飾演史詩英雄阿基里斯,便引來極右派批評和反對,這些評論堅稱「真正的阿基里斯金髮碧眼,皮膚和演員同樣黑的人肯定是奴隸」。雖然荷馬確實將阿基里斯的頭髮描述為黃褐色,但阿基里斯是虛構的神話人物,因此選角發揮想像力完全沒有問題。而且一些學者還在網上解釋,雖然古希臘和古羅馬人很注重膚色,但他們並沒有實施系統性的種族主義。他們也的確擁有奴隸,但這些奴隸來自各個被征服的民族,其中也包括高盧人和日耳曼人。

 

古代雕塑的顏色重建,為特洛伊弓箭手賦予了鮮豔的色彩。

 

  希臘人不像現代社會那樣看待種族和膚色,古代人的種族理論往往源於希波克拉底(Hippocratic)的體液學說。而雖然擁有白皙皮膚的女性被認為是美麗和優雅的象徵(代表她有特權不需在戶外工作),但如果男性皮膚白皙會被認定成沒有男子氣概:古銅色的皮膚讓希臘人聯想到戰場的英雄,所以他們經常赤裸著身體在露天劇場運動競技。

 

  劍橋大學希臘文化教授提姆‧惠特馬許(Tim Whitmarsh)指出,如果古希臘人知道自己被稱為「白皮膚」會很驚訝,不僅是現代的種族觀點與古代矛盾,兩者對顏色的看法也不同。惠特馬許提到,女神雅典娜以這種方式讓奧德修斯恢復如神般的美貌:「他的皮膚再度變黑,下巴周圍的鬍鬚也變回藍色。」另一篇反駁白人至上主義的文章則表明:「儘管當代社會存在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偏見,喜歡淺色皮膚,而討厭深色皮膚,但古希臘人認為深色皮膚對男性來說『更美麗,而且是身體與道德高尚的象徵』。」

 

著名陪葬雕像「佛雷斯科萊少女」(Phrasikleia Kore)的色彩重建,於2010年完成。

 

  白色大理石至上的幻想是在錯誤中產生的審美觀。數千年來,隨著雕塑和建築受到自然因素影響,它們的塗料逐漸黯淡消失。埋在地底的文物雖然保有更多色彩,但顏料往往因為被塵土和方解石掩蓋,而隨著清洗過程被刷掉。就像1880年代美國藝術評論家羅素‧斯特格斯(Russell Sturgis)造訪雅典衛城時,對出土文物的描述:「文物的顏色很快便剝落消失。」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便產生了錯誤的想像。很多人開始以為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純白色藝術品是為了與眾不同,證明他們擁有卓越的理性,並且將審美觀與非西方藝術區隔。由於古埃及的雕塑經常保有亮麗的色彩,這種說法很更輕易就讓人相信,但事實是古埃及文物通常具有顏色,是因為乾燥的氣候和掩蓋的堆積物不會造成相同的侵蝕效果。正如新嘉士伯美術館前館長楊‧歐斯特嘉德(Jan Stubbe Østergaard)所說:「沒有人會否認娜芙蒂蒂(古埃及女王)是藝術珍寶,也沒有人因為它有顏色而批評。因為它不是西方藝術,所以它的顏色多彩完全不是問題。但在西方世界就不該有這樣的藝術品,因為我們特別不一樣,真的是這樣嗎?」

 

愛神厄洛斯的陶瓦雕像,翅膀上可以看到藍色和紫色的顏色痕跡。

 

  從十九世紀開始,一系列重大的發掘就應該推翻掉純白色的迷思。但因為數百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以致於證據也無法立足,而那些繼續探討古代文物顏色的學者還經常因此被解雇。艾比說:「基本上從1960年到2000年,人們對雕塑有顏色這件事抱持的態度是:喔,真的有顏色,但又怎樣?這些顏色範圍不夠大,而且太零散。」但近年來,新技術讓檢測顏色變得更容易,使策展人和文物保存者開始重新發掘文物真實的色彩。

 

  艾比說:「我們聽聞西元前四世紀希臘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一件奇妙的軼事。據說當他被問到最喜歡哪件雕塑時,他說出當時希臘一流畫家尼西亞斯(Nicias)的名字。」此外,古羅馬雕塑不會保存在藝術畫廊裡,而是放在街頭和人們的家裡。那些惟妙惟肖的人物塑像在微弱而閃爍的光線下變得異常逼真。艾比說:「這是真正的美學,尤其是羅馬時期的視覺表現技巧。但現代美術館殺死了這些東西,把它們變成從來不存在的事情。」

 

 

參考報導:New 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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