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展演愛情的電影,《慾望之翼》過於冷靜;作為一部「奇幻」片,《慾望之翼》過於寫實。它的獨特在於不能以電影以外的形式再現裡頭音畫交融的流動性,在一般的電影裡,電影走向某事某物的結局,然而《慾望之翼》的結局卻讓我們知道結局的不可能,成千上百,連綿不斷的聲音告訴著我們,一切都尚未結束一切都不可能結束……
《慾望之翼》採取了這樣一個有趣的設定,天使是漫遊人間的存在,他們穿著時尚大衣,梳著俐落髮型,自備一本小筆記本,貼身在人們身旁,陪伴人們,同時記錄人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電影只簡單提了一下,為了證明某些上帝的公理,然而天使小冊子裡寫的是什麼呢?那是某個人在某地做了什麼事,天使談論這些時不做任何道德判斷,相反地,他們饒富意味的念著自己筆記本上的文字,宛如某種獵人展示自己的獵物。
他們不只看的到行為,同時還聽得到人們的心聲,就如傳統對天使的想像一樣,有這樣一種守護天使會守在他們各自的人身邊看他們的一舉一動,不一樣的是文‧溫德斯的天使充滿詩意,他們漫遊在不一樣的人身旁,看他們讀書、行走、呢喃,看他們對其他人的反應。只有在電影這樣的媒介上,天使的無所不在以及隨心所欲才能被流利的展現出來,從這裡到那裡,從那裡到這裡,每一個剪接每一次移動,都將天使的意識與行動給同一化,他們在他們所意識到處。從天使的對話裡頭我們可以知道,他們只是為了貼身觀察人們才「像人們一樣生活」,跟人一起在飛機上、汽車上、地鐵上,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一個物到另一個物,或許……從某個至高存在到人,無論如何天使本身就如同黏合物與物之間的「以太」,這種曾經被誤以為存在的物質被錯誤的視為光的路徑,所以《慾望之翼》的奇幻建構在這樣的前提,如果「以太」存在呢?
透過天使我們看到了人們之間的關連性,也看到了人們的隔閡,那種孤絕與斷裂,那種不可言說性,透過天使變得清澈明朗,也更令人心碎。正如電影其中一段,天使從窗戶進入房子,見到一個男孩大聲開著搖滾樂,想著女孩不愛他,他的父親則認為兒子不務正業,沉迷搖滾樂。母親則心疼兒子,因為兒子只喜愛也只懂搖滾樂。三個人同住屋簷下,各自在各自的空間裡發愁,即便孤身一人,但在各自的沉默中他們從未獨處,一種對於他人的操煩構成了他們的存在,然而又同時隔離了他們,這樣的操煩以語言的形式透過聲音傳達給我們,如雨淋漓不絕,落在觀眾心上。同時天使緩慢的移動,經過每一個家人,這是文‧溫德斯作為電影導演、作為電影詩人的天才所在,它將攝影機、天使之眼、以太重疊在同一個位置上,交錯的視野、交錯的語言、許許多多因果不相干的事件,透過天使視角的匯合,積累出重量。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馬蹄與錯誤有什麼關係呢?在鄭愁予這首名詩的名句裡頭,他們具有了關係。詩訴說了是一種偶然境況下顯現的真理,因為中間存在著一種不透明,所以才有誤認的空間、才有混同的空間,因為馬蹄聲,過客被當成了歸人,真相大白使得希望成了失望,而詩就發生在這之間,發生在雜多、不透明間,我們看到了一種普遍的求而不得的痛苦,以及無端發生的愧咎。在詩中,故事以片段狀態呈現,連續性以不連續性來呈現,在被拼湊起來的有限的片段裡,作為一體的無限顯現了,仿彿德國詩人諾瓦歷斯名言:
「當我給卑賤物一種崇高的意義,給尋常物一副神祕的模樣,給已知物以未知物的莊重,給有限物一種無限的表象,我就將它們浪漫化了。」
同時代表過客與歸人的馬蹄,就如同搖滾樂在本片當中被天使當做聯繫跳樓男孩的事物一樣,它也出現在瑪麗安坐在廣場時作為背景音樂,而結束於卡西爾在遠方的天使雕像上摀住自己的耳朵,然後接下來的是眾人的低語,為什麼卡西爾要這樣做?因為搖滾樂讓他聯想到了那名自殺的男孩,而他不願令自己的思緒纏繞在搖滾樂上,它必須轉移到他處,轉移到那些「無面孔」的眾生之中,這種「無面孔」以不知道其主人的聲音來代替。而他後來藉由找到另一名演唱搖滾樂的男孩試圖讓自己平靜,那名男孩同樣為愛所苦,於是我們看到這些片段如何透過天使連接起來,而兩位天使又是如何一步一步從對所有人及無特定對象的關注轉到少數特定的對象上,比如達米爾關注空中飛人女孩瑪麗安,卡西爾則關注那名為愛所苦的搖滾樂男孩,而到了這裡又形成了另一種對比,因為達米爾的對象最後縮減到一,而卡西爾則仍然停留在多上,包括那名老作家以及數張他所路過的臉孔,卡西爾見到痛苦的雜多與達米爾被那甜蜜的唯一相反,人們爭吵、打鬥、種種的苦難滿在人間,他以前不為此動心,卻被一個自殺的男孩給引爆了,他嘗試墜落,並近乎發狂同時感到恐懼的晃盪在夜晚的城市中,恐懼召喚更多恐懼的影像,整個城市都在燃燒……
達米爾為了女孩跌入人世,卡西爾則為死去的男孩掛念搖滾,彷彿他們存在這麼久,從未見過失意的女孩、自殺的男孩一樣,彷彿原因不只是他們的對象,而還有別的。當達米爾的世界因瑪麗娜變成剎那的彩色,當卡西爾的世界因男孩產生剎那的驚叫(那一聲淒厲的,由卡西爾發出的「不」對立於達米爾的「是」,前者拒絕後者則接受)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即他們因此「在」那裡,這樣的「在」是一種無可遁逃的「在」,特定的事物透過特定的事件勾引了他們,這其中有某種不可抵抗的力量,一位天使被一位在馬戲團演出空中飛人的女孩給吸引了,這是關於那個女孩的嗎?不,這是關於他的,「他因為女孩而選擇墜落」這句話是有問題的,因為電影一開始,他便站在高樓上向下俯瞰眾生,如流水般的人們來來去去,每一個人宛如一道支流偶然匯聚一起,那個時候他的翅膀從出現到消失,便呼應於瑪麗安的翅膀從出現到消失,瑪麗安的台詞正是達米爾的心裡話:「這對翅膀太過沈重,讓我不能好好飛。」為什麼翅膀不能讓她好好飛?因為翅膀總是飛向某處,正如天使總是從一處到另一處,除了他們自己的內心。
卡西爾則關心先是失落、後來墜落的男孩,而這樣男孩的形象正是達米爾的形象,於是兩條故事線表面上分離,但實際上仍舊最後匯流在一起,電影後段達米爾與卡西爾共同出現在舞廳,達米爾與瑪麗安在畫面左方,卡西爾與男孩則在畫面右方,這顯示了雙方愛的差別。達米爾的愛是關於自己的愛,如同瑪麗安愛的是自己「有了你我才真正的孤獨」,瑪麗安的臉孔疊合於達米爾,兩個人在特寫中正對著鏡頭,兩張臉孔疊合再一起,中間沒有肉慾與激情,他們的結合完全是如拼拼圖般準確的,毫無摩擦與校準,彷彿他們天生一對,一切都是順水推舟,正如達米爾所言:「只需要一次。」瑪麗安的臉孔對著觀眾許久,似乎也正在像觀眾誘引,因為觀眾正是站在天使,甚至超越天使的視野看著這一切的存在,然而對於看到一切的觀眾,瑪麗安臉上沒有恐懼,只有我們看不見的未知,這是光所不能到處,是相對於向外他者的無限,個人內在的無限性。
於是我們可以理解達米爾的愛是向自己的愛,這種愛關注的是如何完善自己,正如瑪麗安的話語總是關注自己,兩個人的結合將他們與世界的其它通路給封閉了,所以電影最後呈現的是瑪麗安與達米爾一同練習,而卡西爾即便在場也不為他們所見,人與變成人的天使結合意味著繫於一技的自我的完善與擴張,瑪麗安誰也不愛,對於片中出現的所有男人,她最多只與他們維持朋友關係,她愛的是空中飛人這門技藝,那是一種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飛行,除了自己。相反地,天使卡西爾的愛則總是一種向他者的愛,不同於達米爾的愛以自己為優先,卡西爾的愛以他人為優先,這樣的愛是一種不求回報的愛,訴求與他人單向的關係,即我愛你但你不必愛我,然而這兩種愛同樣隸屬於世界之愛,因為前者是深,後者是廣,前者是唯一,後者是眾多,這兩種愛是關於世界如何被建構與如何持存的方法。
文‧溫德斯在本片之中藉由兩個天使來呈現這兩種愛,這兩種愛屬於世界之愛,因為沒有這兩種愛,世界便逐漸消逝。前者是關於個人對自己的愛,後者則是對於他人的愛,但愛又是什麼?對於戀人而言,愛是戀人向彼此開放,同時封閉向外的世界的這種作用,在愛情裡沒有他者的存在,戀人彼此互相通往,這是世界的「誕生」,這個因愛而生的世界取代了外在世界的關注,人們因此停止對他者的思考,轉向彼此,愛使得雙方進入了將彼此視為一體的思考,這種思考是強制性而不容易被思考者察覺的思考,是關於對方一切的思考,在愛情裡,舊世界被戀人雙方的新世界取代,猶如新人佈置新家一樣,那張沙發適合他、她吃這個會過敏、他不喜歡這顏色、她會因為這花開心雀躍……戀人之愛信心充盈,他人即是自己,在行動前就確認對方的反應。
而另一種愛則是對於他人之愛,這樣的愛不需要具備相互開放的前提,而是單向的向他人開放,一種單向的設身處地,一種單向的犧牲奉獻,有了這樣的愛,世界因此「持存」。這樣的愛抱持著一種希望,希望所愛對己開放,這正是以卡西爾為代表的天使們的愛,這樣的愛之信心的來源是數個已成的世界,也就是戀人之愛所構成的世界,那樣的愛的結果成為家庭,因此當卡西爾靠近一名絕望的男子時,他賦予他信心的方式是藉由讓他記起自己的家人,家人是我們天生的相似者,是離我們最近的根源,是第一種愛的結果,一棵漫生之樹,父母的偶然造成我們的必然。天使並不能給予絕望的人們新的東西,天使只能將人們遺忘的事物重新喚醒,正如他們孜孜不倦的蒐集人類的故事,因為那些都是曾經發生的歷史的片段,因為曾經發生,所以是可能發生的證明,正如他們為了上帝作為記錄者存在,真理就在那裡,而他們等待事件發生,然後以此證明真理在那裡,歷史是普遍真理的證明而非多餘的存在。
我們可以在最後把孩童帶進來,因為孩子在電影中數度出現,無論是影像或語言,電影裡頭數次呈現達米爾的詩,裡頭那不斷出現的「當孩子還只是孩子……」孩子心中尚無歷史,所以只有孩子看得到天使,作為連接眾多世界的以太(世界是許多世界的一個集合)事物的關聯性在孩子的眼中,他們是歷史的產物,然而歷史的重擔卻不在他們身上,他們是不自覺的詩人,使支離破碎的世界重為一體,他們不由自主的愛世界,世界自然為他們敞開。
電影資訊
《慾望之翼》(Der Himmel über Berlin)-Wim Wenders,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