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胤以往的劇情長片從《歸來的人》、《冰毒》到《再見瓦城》，議題都與緬甸、偷渡客等密切相關，影片調性也以寫實為主。新作《灼人秘密》做出許多改變，除了完全講述台灣在地故事之外，調性也改為驚悚類型，用破碎的劇情、超現實風格開創出一條新的美學道路，觀眾不再以旁觀者的角度觀看，而是跟隨片中角色一起身陷混沌迷霧之中。

　　電影在整體結構上乍看照著正常時序進行，卻出現許多不連貫、突兀、拼貼之感，而我們越看越會發現，這整部電影，其實就是女主角妮娜受創之後的感受、幻想與夢境，現實與惡夢因此血肉模糊的交織在一起，有賴觀眾依照電影給的暗示、線索，一步一步回頭挖掘出創傷的源頭與真相。

　　根據佛洛伊德的「自由聯想」，夢境中所有出現的人物、情節、感受，透過極度隨意、不受約束的聯想，往往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相互對應之物，進而將在夢境中受到扭曲的事物還原回原本的樣子。觀看《灼人秘密》的過程，就有點類似解夢的過程，需要將受到扭曲的人事物，一層層還原回本來的樣貌，電影中的扭曲不像現實夢境的扭曲那般嚴重，不需要專業的精神分析師來破解，一般觀眾也有能力嘗試去解開真相之謎。

　　先從整起事件的源頭談起，妮娜的惡夢來自於試鏡《蝶戀》角色時遭到監製性侵，電影中有兩段呈現了性侵的過程，兩段的說法有很大的差異。第一段是妮娜在試鏡時跟3號一起遭到性侵；第二段出現在片尾，只有妮娜一人遭到性侵。我認為結尾的才是真的，除了電影將結尾這段的拍攝手法處理的較為寫實外，從心理的狀態也能判斷。在結尾這場戲中，妮娜在進入房間試鏡之前才在走廊上遇到3號，進入房間後又在監製的桌子上看到3號的照片（沒有擺其他試鏡者的照片），這是在暗示3號才是原本最理想的選角，也就是說如果妮娜沒有被性侵，因而拿到角色的話，《蝶戀》的女主角人選本應是3號的。

　　但我們知道後來妮娜拿下了這個角色，電影入圍了大影展，她也因優秀的演技而備受稱讚，但這些光榮背後永遠藏著一個陰影，這一切是用那次的「性侵」換來的，也許最痛苦的不是「性侵」本身，而是她所有受到的讚美，都跟那沒有人知道的屈辱記憶連結在一起，所以當其他人越讚賞她的優異表現，她越感到噁心，因為那就像連帶肯定了她遭受到的「性侵」，即便那是那麼難以忍受。這就是為什麼在妮娜的幻想中，3號會跑來跟她說：「妳做的我都有做（指性侵），為什麼角色是妳的。」妮娜透過幻想3號也有被性侵，試圖證明一件事，她被選上並不是因為受到性侵，妮娜藉此幻想減低性侵一事的重要性，因為她始終不願意相信──自己是因為被性侵才有資格取代他人拿下角色──這個最為惡毒的真相。

　　解釋完惡夢的源頭，我們可以發現，在整部電影中不斷反覆出現最後一場戲中出現的各種元素，像是水餃、煮沸的水、3號、骰子、學狗叫、碎玻璃杯……，這些看似不太重要的事物，取代了那個晚上發生的真正重要的事件，全面入侵到妮娜的幻想、夢境之中，這其實就是扭曲後的結果，將真正重要的事件代換成那些無關緊要的，因為那真正有份量的，太難以承受了。

　　前面說過，夢境中所有出現的元素，往往都能在現實生活找到對應之物，讓我們繼續嘗試解讀電影中出現的各種要素。剛開場沒多久，我們就可以在妮娜家中的冰箱上，發現一張妮娜身穿藍色禮服走紅毯的照片，如果那代表著片中片《蝶戀》的紅毯照，就表示整部電影打從一開始，妮娜就已經拍攝完《蝶戀》成功站上紅毯，卻陷溺在過往的夢境與幻想之中。而紅毯照代表的是一種光鮮亮麗的成功之姿，對照妮娜在這場戲中過著跟理想極其遙遠的生活，當中的落差也預示著背後的另有隱情。其他還有，父親的憂鬱症也同時指向妮娜自己的精神疾病。又或者片中奧斯卡的死，也許並不代表那隻狗真的死了，而是在暗示妮娜在學狗叫後遭受死亡般的性侵這件事，奧斯卡還有另一層涵義，代表著電影的至高榮譽，連結在一起就象徵了妮娜的榮耀與受辱是不可分割的兩件事。

　　再來看看那場妮娜幻想出來的6人一起試鏡的戲，其實6人都代表著她自己，不論是開頭二人演出分別十年後再見的熱戀女同志情侶，或是後來那位僅僅試念台詞就被刷掉的演員，當然還有3號，前面已經解釋過，3號是妮娜心中最明確的競爭對象，競爭對象常常也是想要成為的對象，在這場戲中，妮娜一直是在模仿3號的強悍優雅、不擇手段的。這場戲點出的另一個重點是，妮娜是有主動情慾的，妮娜在整部電影中扮演的情慾位置，不只是一個性侵的受害者，她是有慾望，並且可以主動出擊的。這個部分延伸出來就是妮娜跟kiki的關係，kiki跟妮娜互相作為對方的慾望對象，兩人也都是女同性戀，kiki卻逃避跟妮娜的接觸，甚至說出要「結婚生子」這種話。結婚生子是女性在異性戀父權霸權社會下必然被期許的唯一道路，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被男性性侵都比跟女性在一起好，被男性性侵至少還會獲得一些補償。而《灼人秘密》當然有意批判此種觀念，這是《灼人秘密》特別突出的地方，它不只同情女性作為一種受害者，而是真正站在女性的觀點，平反女性的慾望受到的打壓。

　　片中另一個有趣的角色是導演，他是片中很強勢的一個男性角色，不過從某些地方看的出來，他的強勢很可能就是種偽裝。他是在妮娜一開始試鏡就在妮娜的資料上畫叉叉的人，表示他根本沒有考慮妮娜，但最後卻是妮娜得到這個角色，代表導演一定受到某些施壓，而施壓很可能就來自於監製，所以他後來只好把氣發洩在妮娜身上。另一場拍船戲的戲，一群警察突然包圍上來強制停止拍攝，也挑戰了導演身為片場最高權威者的尊嚴。這麼看來，當妮娜吶喊他是個沒有才華的爛導演時，滿可能就真的戳到了他的痛處。不是只有女性會覺得自己被噤聲，男性也會，但他還可以透過偽裝成強勢來保有自己的顏面，女性作為真正的弱勢者只能被推入更底層的深淵，除非像是謝盈萱飾演的選角指導一樣，把自己變得陽剛冷酷，最好也不要對其他女性有絲毫的同情。

　　我非常佩服吳可熙的劇本跟趙德胤的執導功力，讓《灼人秘密》不只成為他們個人的創作里程碑，而是把華語電影不只在類型上，還有在藝術思想表達上，都推到一個新的高度。

電影資訊

《灼人秘密》（Nina Wu）－趙德胤，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