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未來無恙》,我會說是「珍貴」,珍貴的原因不是因為拍攝費時多久,也不是因為它的議題性。而在於,它在傳遞「真實」這件事情上,有其不可抹滅、不可代換的特殊意義與價值。而這份特殊的意義與價值,顯然來自導演有意識的守護與表現。這樣一種對「真實」的敬重與守候,在當今連感動都訴求即時性與虛擬性的時代,看來「何其珍貴」。
拍攝人物簡單,拍攝人物內心難,要拍攝人物內心又不使彼此受傷更難。導演賀照緹帶我們找到一種平衡性的藝術表達手法,帶我們進入──而非侵入──片中兩位少女:輝珍與沛穎的內心世界。要達成這件事,第一個做的,是導演意識的撤離,而僅僅以一種觀察及陪伴的眼光,來承接住兩位少女給予的種種物事。這不是說少女們在鏡頭前就沒有表演性質,也不是說導演就沒有介入或影響,而是說,不管在攝影或剪輯方面,這部片都給予被攝者十足的空間,用自己的聲音說自己的故事。
這樣一種平等的表現手法,讓鏡頭後的拍攝者,乃至於銀幕後的觀眾,都沒有比被攝者擁有更多的權力。這部片不是為了滿足拍攝者及觀眾的窺視或同情慾的需求,相對的,它提供了一個完整的空間給被攝者,讓她們傾訴她們想傾訴的;表達她們想表達的;呈現她們想呈現的。而這難能可貴。
而將為自己發聲的權力,完全交給少女及其身邊的親友,造成的結果就是——電影的全面性會有所不足。畢竟,在這個年紀的少女們,能用語言表達自己思想及社會處境的能力,就很難充足完備。電影也可以找來社工、醫師、法律相關人士來訪談,也許創作成品會更全面,但那樣就是二手的,而非一手的直面剖析。這是電影在保留「真實」價值上所做的權衡思量。
片中有許多的議題可供討論:原住民、低收入戶、性暴力、同志……。重點在於,不要將這些議題變成標籤貼在被攝者身上,而是將被攝者還原為一個具有主體意識的個體。電影做到的是,透過兩名少女的主體豐富性,反而將觀眾對原住民、低收入戶、性暴力、同志等等的想像複雜化。這就是在鬆動與去除標籤。
紀錄片如果處理不好,對被攝者與拍攝者都是傷害,這是所有紀錄片工作者都必須小心面對處理的問題。兩者間的關係是基於信任,拍攝者要考量的不只是不能辜負被攝者的信任,還要考慮到紀錄片的發行傳播,是否會對被攝者生活造成影響。從這兩個層面來看,在電影中我們都能看到,導演賀照緹的小心翼翼與體貼。尤其在這樣一部處理「傷痛」的紀錄片中,這樣的小心與陪伴,幾乎以一種攝影機在場的方式,確立了「觀看」本身的溫柔特質。
回過頭來看,片中不管是輝珍對酗酒的厭惡,她對母親的矛盾、忍讓、體諒、包容,對性暴力強裝不在意;或是沛穎跟男友失衡的伴侶關係。這種種「痛苦」,都在溫暖且節制的目光中被「看見」了,也只有這種純然性的「看見」,能夠承接住這樣的痛苦。於是,當觀眾坐在戲院裡,就是在看見這種「看見」。不管你的經歷類不類似片中的兩位少女,能看見片中這樣一種對人的真誠注視,都是十分美好的經驗。而「看見」,往往就是紀錄片最重要的事。當然,這「看見」的行為中也飽含了祝福的心意,如同片名《未來無恙》,這當中也寄存了對「未來無恙」的美好期許與想像。
日本漫畫家深谷薰說:「我不是一個會給人家建議的人,我沒有這樣的能力。但我覺得,過得很辛苦的人,除了現實生活的問題,另一個是『會不會只有我這樣』的孤獨感……我希望,這麼辛苦的兩件事,只要經歷一件事就好。」而我想《未來無恙》,就是這樣一部可以讓那麼辛苦的兩件事減少一件的作品。它有這樣的能力,能夠告訴在現實中磨難的每一個人:你不是孤獨的。
儘管,要能系統性地幫助到片中兩名少女,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艱難活著的人,必須要進行整體社會結構、社福制度的大改造。而要完成這些改造的基礎,則需要社會上的每個人對暴力、體制的不公都有辨識和指認的能力。《未來無恙》這部片,就很適合做這樣的練習,讓我們學習看見暴力,了解暴力的複雜性、社會性、政治性。只有這樣,當我們實際遭遇暴力時,才能將它命名出來,看清它的源頭與方向性,而不會錯傷他人。
雖然看《未來無恙》很難不掉淚,但並不表示它煽情,它以一種簡單的事實,再加上一點藝術表達手法,平靜地打動人心。它激起的是一種我們本真的愛,因而這份感動並不會瞬間消逝,它將靜靜地、長存地陪伴我們,直到未來某一天,我們會因為將這份感動辨識出來,而覺得自己不孤獨。
電影資訊
《未來無恙》-賀照緹,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