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個最糟糕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你想逃離的地獄,充斥著你討厭的人事物。這個地方不在童話故事書裡,也不在神話傳說裡,那個地方就在你身邊,不斷的黏著你,告訴著你,你有多糟糕,你有多該死。你可能愧咎沒拯救弟弟、可能對自己性向困擾、可能自卑又暗戀著她、可能害怕自己的得病母親、可能困惑自己的信仰、可能愧疚沒拯救父母、或者……你害怕你那暴力又古怪的父親,這個小鎮沒有給你一個正常的童年,如果正常的童年真的存在的話。
無論如何這個地方與你就是有哪裡過不去。你在心裡默念,總有一天,你一定要逃離這裡。因為你根本不屬於這裡,你值得更好的地方,你值得更好的未來,那裡有更好的你。而有一天你找到了機會,你掙脫了牢籠,把握了小小的機會,逃了出去,儘管你與朋友發誓可能會回到這裡,但實際上你根本不想再次回來這裡。你跑得遠遠的,離這個破爛地方遠遠的,過去也遠遠的模糊,然而某天,或許是二十七年後,一通電話讓你突然想起了這個本該消失在你腦海的地方,彷彿那個地方一直都在一樣,只是你不敢想起那個名字。
那個名字在本片裡叫做︰「德瑞鎮」。
故事節奏毫不拖泥帶水,你甚至懷疑一部三小時長的電影居然這麼大方,一開始就開宗明義的讓兇殺案發生。它實在太懂我們要看什麼了,不到幾分鐘,看過第一集的觀眾就想起來這個鎮到底有多爛,一對好心腸的同性戀情侶在光天化日(好吧,其實是晚上的園遊會)被尾隨到場外痛揍一頓,然後其中一個被丟到河裡,當我們還在震驚同時想起德瑞鎮是個多糟糕的地方時,那張帶著紅妝白臉又再次出現,牠把溺水無助的男人拖到岸邊,他的伴侶焦急的在對岸張望,然後這個看似好心的小丑突然張開血噴大口把剛被他救上岸的人給吞食,同時一大團紅氣球飄出,而橋樑下赫然寫著重複著的幾個鮮紅大字「回家」。
《牠:第二章》的開場是這樣的簡潔有力,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重點訊息,「牠回來了」那個詭異、搞笑、爆脾氣的跳舞小丑潘尼懷斯回來了。
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什麼?我們看到的是這些當年一同打敗潘尼懷斯的小鬼們長大了,離開家鄉了,有了各自的生活,但都稱不上快樂,表面上他們「忘了」當年發生的一切,然而當年的一切卻銘刻在他們心中某個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小盒子裡,體現在他們的生活上,快嘴瑞奇說著滿口黃色笑話,實際上卻對自己的性傾向不予肯定、貝芙莉嫁入豪門,丈夫卻是多疑的暴力施虐者(就像她父親)、口吃比爾成了編劇,卻總無法寫出好結局(因為他無法饒恕自己)、怕事艾迪成了風險分析師(因為他怕東怕西的)同時娶了一個跟母親一樣的胖女人、麥克留守德瑞鎮,成了圖書管理員,然而他其實也想離開,而小胖子班則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成為了高帥型男建築師,然而他皮夾裡仍有張貝芙莉的簽名。
而猶太男孩史坦?
他因為接到麥克的來電,想起當年的恐懼,認定自己會畏縮,於是自殺在浴缸了。
電影細膩的鋪陳,從角色們的生活,我們看到的是,他們雖然逃到了外面,也好像對當年的事情都遺忘了,但他們仍然陷在當年的困境之內。從這層面看來,潘尼懷斯對他們而言反而是救星,因為如果沒有潘尼懷斯,他們就會像大多數人一樣,沉浸在自己無意間編織的惡夢之內,只因為自己逃避了屬己的恐懼。潘尼懷斯用惡夢喚醒了他們的惡夢,故我們可以發現在第二集裡「甦醒」不只適用潘尼懷斯,也適用他們。當然剛剛還少講到一個,當年殺死自己父親的亨利,他被關進精神病院二十七年後,被甦醒的潘尼懷斯喚醒,展開他執行的不是很好的追殺任務,當然實際上他並沒有從中「甦醒」,因為二十七年後,他還是留著一樣的髮型,作著一樣的事情,差別在於他從健壯的小夥子,變成了肥胖的中年人。
他成為了自己恐懼且厭惡的對象,如自己父親一般的人。
如果說《牠》所表現的旨在說明,這些各懷恐懼的小鬼們如何聯合在一起,形成共同體,在這孕育他們恐懼的小鎮中生存,對抗惡棍,最後暫時打倒恐懼化身潘尼懷斯。《牠:第二章》就在更進一步的表現,為了要徹底的打倒恐懼,人們所需要的反而是各自面對自己的恐懼,於是本片也巧妙了繞過了恐怖片扣分禁忌「劇中角色總會分散行動的腦殘行為」在故事中途讓這一點合理化了,而因為如此,這次的視覺特效與怪物造型可以說令人大飽眼福,最棒的是還沒有低劣的「jump scare」以及一般恐怖片會有的血肉模糊場面(我個人特別喜歡這版中國餐館裡那一段,那餐桌上的戲法,比舊版玩魚頭更有趣了)、使得本片的年齡取向與上一集一樣可以說是闔家觀賞,除了片中我很喜歡但似乎不太闔家觀賞的數次小孩被吃掉的橋段。
必須特別讚賞比爾·史柯斯嘉(Bill Skarsgård)對於潘尼懷斯的角色詮釋,比起舊版的小丑,新版的小丑除了原本就有的戲謔與殘忍,還多了些悲哀與滑稽,尤其是他最終被罵倒,縮成迷你人乾時,所說的:「你們長大了。」更是有種童年的幻想朋友與自己道別的滄桑感,或許這是因為受惠於本次劇情在貝芙利返家線上稍稍增加了潘尼懷斯的過去(牠之本體雖然是百萬年前就存在的怪物,但借用小丑形象的同時,或許也沾染了潘尼懷斯的性格,以及無法成功的強烈的怨恨)使得小丑潘尼懷斯因為露出當年作為人類面貌而有更多人性,然而這也正是它的弱點所在,聰明反被聰明,玩弄人心,捕食恐懼的潘尼懷斯最後也被恐懼捕食,而這一版的結局個人認為比之前那毫無鋪陳,莫名其妙的現出蜘蛛原形,然後被推倒殺死好多了。
這也是本片片長之所以長達三小時,卻不會過於沈悶的原因,善用笑點來調節電影氣氛與節奏,使得觀眾對恐怖的感受不會過於麻木,而有所舒張,同時其將潘尼懷斯增加了點人味,讓他與主角們的打鬧反而像是一趟戲劇形式的心理治療,步步促使主角們探尋自己遺忘的自我。當然有些人認為這樣反而降低的恐怖的程度,但我覺得這部份就見仁見智了,至少遊走在搞笑與恐怖之間的氛圍個人是挺喜歡的。
當然中間還是有一段不說也罷的小瑕疵,就是他們一行人用步行的方式,從旅館穿過德瑞鎮,再到山林的秘密基地,這裡的光線與色彩變化還是太大,雖然是為了呈現時間的變化,還是讓人眼睛不太舒服。
此外本片的轉場也值得一提,或許也是很悲哀的事情,現在許多電影都不怎麼重視轉場,而只是把事件給剪在一起,然而本片的轉場卻值得一看,無論是從星星到拼圖,或者是血滴到水滴,以及那些最基本的淡入淡出,這些東西對於長片的重要性,就像吃大條士林香腸配的蒜頭,如果一直吃香腸不配蒜頭,很容易就膩了,對於三小時的長片而言這非常重要,雖然中後段這類令人眼睛一亮的轉場變得較少有些可惜。
最後,如果說在這豐富飽滿的視覺饗宴下之外《牠:第二章》提醒了我們什麼,那就是遺忘總是對於恐懼最好的養分。當我們希望過去的就讓他過去時,我們反而必須銘記並理解那困擾我們的過去,你可以假裝看不見房間裡的小丑,然而它仍然會慢慢長大、膨脹,最後將你炸死。然而另一方面來說,面對它,對抗它,卻有可能讓你發現那被遺忘的自己。說到底,我們的作為與認知造就了我們自己,在這之外,那些不能改變而只能認知的,也早就成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就算不能馬上將其驅逐,也該抱持勇氣,讓改變成真而非讓自己被改變。
電影資訊
《牠:第二章》(It Chapter Two)-Andy Muschietti,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