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因為著作《第二性》（The Second Sex）被認為是女性主義代表，但人們傾向於忽略她的一些觀點，例如她不認為強悍的「女強人」值得嘉許。倫敦國王學院宗教、哲學與文化講師凱特‧科帕翠克（Kate Kirkpatrick）撰文解釋她如此思考的理由，以及歷史與宗教背景。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提到，女性在「多種互相矛盾的迷思」的社會之中成長而處於劣勢地位，波娃認為無論在文學、歷史、科學還是心理分析領域，女性所接收的「迷思」並沒有鼓勵她們去追尋個人夢想，或者有意義的生活目標，反而鼓動她們相信女性存在的意義是為了服侍他人，尤其是為了男人。女孩從童年時期不斷被灌輸各式各樣的故事，讓她們以為女性的成功在於愛情，而其他事情的成功則讓她們變得不討人喜愛。

 

　　雖然波娃的某些主張已經過時，但她在《第二性》的論點仍具有開創性且值得關注：在第一卷中，她探討一些男性描寫女性的「事實與迷思」。在第二卷中，她嘗試描述男性運用這些方式定義了女性應該怎麼做的世界，以及這為什麼讓許多女性感到分歧和不滿。

 

　　在波娃的分析中，男孩從小被教育相信自己的獨立、創造力和豐富人脈有其價值，而女性的教育卻常常使她們在選擇自由與愛情之間感到「搖擺不定」。她寫道，女性「註定」會感到挫敗與內疚，因為如果她成功符合所謂的「理想女性特質」，她只會成為幻影，而不是活生生的個人。女性被期望展現出「一個非人類的實體：女強人、令人欽佩的母親、善良純潔的女性等等」。因為虛假的理想女性特質意味著必須優先考慮他人需求、討人喜愛，而且樂善好施，當一個女性為自身追求「思考、夢想、睡眠、慾望和渴望」時，她就變得不那麼「女性」——至少在1949年的社會標準中，這會是「糟糕透頂的女性」。

 

 

　　在法文版的《第二性》中，女性的迷思之一為「女力、女強人」（la femme forte），這個詞出現的次數比英譯本還多，除了上面引用的那段話以外，「女強人」在波娃探討宗教文本和傳統女性形象時也佔有重要地位。希伯來和基督教聖經高歌頌揚女強人，在基督教中（根據波娃的解讀）處女因其「純潔且溫順」的為人處世方式備受尊敬：在肉體慾望面前仍然堅強不屈。在印度教和古羅馬的多神文化中，波娃也發現女神具有類似的「女性克制力」象徵。

 

　　但是在《箴言》第31章（舊約《聖經》中一首優美的離合詩）的女強人經常被評論和直接引用，因為這位「女強人」不僅純潔，她還毫不吝惜、無怨無悔地勤奮工作，波娃引用：

 

　　她挑選羊毛與亞麻，

　　未到黎明她就起來，

　　她的燈終夜不滅，

　　她不吃閒飯。

 

　　波娃從整首詩中選擇這幾行詩句的決定相當耐人尋味，因為這首著名古詩的女性似乎不合時宜地獨立。《箴言》第31章中的「女強人」從事經濟上生產勞動，管理財務得宜：她購買田地、種植作物、生意做得有聲有色，運用利潤投資葡萄園，盈餘足以讓家人穿紫衣（古時奢侈的染料），她的成就讓整個城市都讚揚她。

 

 

　　那為什麼波娃不樂見呢？在波娃的解讀中，這位堅強女性的典範「侷限於家務勞動」，這些工作不成比例地呈現在女孩和婦女身上，彷彿這是女性「宿命」的一部分，也是對他人表達愛意的日常方式。《箴言》中的「女強人」因其勤勞和成就受丈夫、孩子與所在城市的頌揚，但波娃認為這些讚揚往往是一種陷阱，讓女性毫無怨言地犧牲奉獻，努力使她們的家成為所有人（除了她們自己）安寧與休息的避難所。這種誘騙式的陷阱古老到我們難以察覺：誘餌是愛，而女性為愛不成比例的落入陷阱。「女強人」塑造的迷思讓女性以為，如果她們愛一個人就應該挑選羊毛和亞麻、應該晚睡早起、應該抵制「懶散」的誘惑。扶持家庭使其興盛當然是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但她們卻很少捫心自問：那我呢？

 

　　早在一個世紀以前，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就向男性建言，使妻子心甘情願做奴隸的秘訣在於，讓她們相信自己是女王，讓她們相信掌管家務是統治的榮耀。但如果愛情是服侍，而服侍是統治的榮耀，波娃接著問：那為什麼男性不願同享這份榮耀？正如她在《第二性》末尾的文章所說：「與其說這些歌頌獻身的廢話，為什麼不給男性這些犧牲奉獻的機會，體會多數女性『令人稱羨』的自我否定呢？」

 

　　科帕翠克認為，波娃反對《箴言》第31章中的「女強人」並不是因為她堅強，也不一定是因為她的自我犧牲，而是我們從來沒有聽見她講述自己的故事，所以我們無法得知她的勤奮是源自於其價值觀和對生活的願景，還是源於她對理想化的勤奮認同，還是她存在的理由只是為別人帶來舒適與便利。

 

　　《第二性》出版70年來，越來越多的女性投入職場，女性主義者也創造出新的術語來描繪當今「女強人」應該承擔的重量——心理負荷、雙重負擔、第三輪班。但在這個問題上，波娃的聲音仍然值得傾聽。她的觀點並不是說維持生活所需的工作不重要，也不是說經濟上的生產性或創造性勞動比照顧家庭更有價值。在她看來，財務工作並不能保障女性的自由，關心與被關心才是身而為人的核心，若沒有被關心和關懷人類就難以茁壯成長。

 

　　獨立女性明白「女強人」在很多方面所做的事情應該受到尊重和頌揚，但波娃不認為「愛」就代表必須獨自承擔完成一切。

 

 

原文出處：A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