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Ingrid D. Rowland

 

　　十六世紀傳記作家喬爾喬‧瓦薩里（Giorgio Vasari）只用了兩段話，抹殺了不到一個世紀前還是義大利最受推崇的雕塑家名聲。瓦薩里的引言使安德烈‧德‧韋羅基奧（Andrea del Verrocchio）的成就陷入了毀滅性的批評：「在他的時代，安德烈‧德‧韋羅基奧是一個佛羅倫斯人、金匠、透視專家、雕塑家、雕刻師、畫家和音樂家。但事實是他在雕塑和繪畫的風格有些粗糙與粗野，這些作品是無盡勞動的產物，而非天賦或才華。」

 

　　大多數讀者自瓦薩里的書出版以來，便自然地接受了這個觀點。在義大利語中，雖然翻譯是「粗野」，但實際上帶著諷刺的意味，這個字可解讀成「生硬、原始、粗製濫造」的意思，幾句話就把韋羅基奧貶低為二流。瓦薩里的輕蔑不全是品味問題，還受到他試圖構建的故事影響。瓦薩里的《最傑出的畫家、雕塑家和建築師的生活》（Lives of the Most Excellent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於1550年首次出版，並於1568年修訂再版，這本書從十三世紀晚期義大利藝術家開創輝煌的藝術發展講起，結束於瓦薩里所崇拜的偶像米開朗基羅的時代。韋羅基奧比米開朗基羅還早四十年出生，因此他在書裡似乎註定只能是先驅者的角色。

 

 

　　韋羅基奧當然是先驅者，他的雕像或許沒有本韋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金屬雕像那麼光澤細緻，也沒有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的大理石雕像那樣宏偉壯觀，這些大師的作品塑造了瓦薩里時代的藝術品味，但這些大師的成就則取決於韋羅基奧所培育的人才：他作為老師的能力，他在鑄造金屬方面的開創性實驗，以及在空間描繪人物形象的技巧。

 

　　此外，當瓦薩里開始認真分析韋羅基奧的個人作品後，他也打消了原本「靠燃燒精力和勤奮但缺少天賦才華」的評語，他在評論韋羅基奧為柯西莫‧德‧麥第奇（Cosimo de’Medici）打造的墳墓寫道：「你無法再創作出比這更好的作品，無論是青銅或任何鑄造的金屬，尤其是在這個作品中，他也展現出其建築才華。」在瓦薩里眼裡，這個作品的每個細節都是「以高超技巧、判斷力和創造力來執行」，並把規模較小的噴泉讚譽為「了不起的傑作」。

 

 

　　瓦薩里描繪韋羅基奧人生最難忘的軼事莫過於《基督受洗》這幅畫，以及一位名叫達文西（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的年輕學徒，他寫道：「（安德烈）為瓦隆布羅薩的修士們繪製聖約翰為基督施洗的那一刻。為了完成這幅作品，他找來年輕的學徒達文西當助手，達文西用雙手畫出比其他作品都好得多的小天使。這是安德烈決定從此不再碰畫筆的原因，因為達文西如此年輕就比他還更擅長繪畫。」

 

　　《基督受洗》裡的天使確實優美，數世紀以來，造訪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的遊客總是把小天使的優雅柔美與施洗者和基督僵硬乾癟的形象進行比較。然而，有趣的是，對《基督受洗》的最新分析卻認為基督形象很可能也是出自達文西之手。如果基督受洗看起來很僵硬且乾癟，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事實上，他站在齊膝深的寒冷溪流中受洗，成年男性僵硬的姿態與天使（永保青春的使者）放鬆的姿態之間形成的對比，有助於強調出個體脆弱的人性，他的生命正在觀者眼前發生戲劇性的轉變。

 

 

　　佛羅倫斯的藝術家受到一個很現實的因素影響：師徒與工作坊制度，這種制度讓學徒從很小就開始勞動，讓許多藝術創作更像是集體的作品。我們不清楚韋羅基奧是否繼承了老師的風格，但他確實繼承了老師這個身份。安德烈‧德‧韋羅基奧本名安德烈‧迪‧米凱萊‧迪‧方濟各‧德‧喬尼（Andrea di Michele di Francesco de’ Cioni），韋羅基奧是他當金匠學徒時期從老師那裡得到的綽號，在托斯卡尼語是「小豬」的意思。

 

　　這個名字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斯師徒之間的緊密聯繫，正如瓦薩里將貝爾托多‧迪‧喬瓦尼（Bertoldo di Giovanni）稱為其師多納泰羅（Donatello）的「養子」。無論如何，對名字已經夠大眾的安德烈來說，韋羅基奧是比方濟各更特別的名號。亞西西的方濟各在佛羅倫斯廣受歡迎，這座城市裡隨便都能找到名叫方濟各的人，但肯定只會有一個金匠的綽號是「韋羅基奧」（小豬）。

 

　　事實上，人們幾乎不知道金匠時期的韋羅基奧，對學徒時的安德烈也知之甚少，更不清楚他三十歲以前都在做什麼。韋羅基奧終身未婚，藝術即為他的生活，工作坊即為他的家庭。作為工作坊的主人，韋羅基奧鼓勵旗下的學徒發展自己的個性，而他也得到作為老師最甜蜜苦澀的回報：一名超越自己、超越佛羅倫斯、超越整個藝術圈的天才學生「達文西」。安德烈終其一生都是勞動者，他和同代的佛羅倫斯藝術家為改善社會貢獻付出了其價值與勞力，而他的學生達文西，則成為了真正的明星。

 

 

　　當我們追溯韋羅基奧的藝術生涯時，他的名字已經跟麥第奇家族有所聯繫，開始接受他們的藝術創作委託。韋羅基奧的《長翅膀的男孩與海豚》（Winged Boy with a Dolphin）可能是受皮耶羅‧德‧麥第奇（Piero de’Medici）委託，用來裝飾其父柯西莫‧麥第奇所建造的家族宮殿的庭院噴泉。這個作品向人們展示了經過訓練的金匠正在試驗新的青銅合金材料，雕塑家正在試驗各種姿勢，讓觀者能從任何角度來欣賞。

 

 

　　韋羅基奧的著名雕塑《大衛與歌利亞的頭》（David with the head of Goliath）無疑是他已知最早的作品之一，可能是他在1465年第一次接受麥第奇家族委託的大型青銅雕像。矮小、敏捷、聰明大衛是佛羅倫斯的象徵之一，更是《聖經》裡善政的模範，大衛同時也是詩人和音樂家，於是成為了這座典型文藝復興城市的英雄代表。

 

　　大衛的名字在希伯來語意思是「被愛的」，聖經將他描繪為一個熱情的人。多納泰羅曾以大理石和青銅為大衛雕刻兩座雕像，而韋羅基奧的作品則與多納泰羅那的裸體雕像形成鮮明對比：韋羅基奧為大衛穿上了精緻的皮背心和流蘇裙，藝術評論家認為很可能是約拿單在大衛殺死歌利亞後所送的長袍。雕像精緻的細節與鍍金表面反映出韋羅基奧金匠出身的經歷，大衛的皮膚、裙子和上衣的青銅被打磨得閃閃發光，而頭髮、靴子、流蘇和刺繡邊都經過仔細的鑿刻與鑄造；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家不僅雕刻木頭和大理石，也雕刻金屬。

 

　　人們推測，這位體態輕盈、充滿自信的年輕人原型正是年輕時期的達文西，他一生被公認是英俊且優雅的人。事實上，達文西的早期肖像也具有類似的寬臉、直鼻樑、向上傾斜的濃眉，以及一頭濃密的紅色捲髮。大衛也是個紅髮的音樂家，就跟達文西和他的老師一樣。在韋羅基奧的工作坊裡，還有哪個十幾歲的年輕學徒比達文西更適合扮演這位魅力非凡、充滿熱情和天賦異稟的未來國王呢？

 

 

　　對於沒有記錄留存的大理石半身像《持鮮花的女士》（Lady with Flowers）幾乎只能依靠推測。十五世紀時，年輕佛羅倫斯女士的大理石半身像在富裕家庭中廣受歡迎，通常的形象是坐著的女子眼睛朝下，仔細地梳理長頭髮，但《持鮮花的女士》意外地打破了既定模式：非對稱、姿態活躍、臉上帶有表情。她不是一個靜態的半身像，而是一個活潑的雕像，手上抓著一束紫羅蘭放在她乳房前。其他的花則被盤繞在長髮上，在頭後面形成不均勻的花圈。由於雕刻和拋光與精湛的掌握度，她被認為是韋羅基奧的成熟之作。

 

 

　　韋羅基奧最吸引人的繪畫則有《聖母與聖嬰與兩個天使》（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Two Angels），透過精巧的明暗對比展現韋羅基奧對空間人物的掌控。韋羅基奧偏好一種特殊的心形臉，上嘴唇突出、鼻子細長，鼻子和嘴唇之間的距離很長，幾乎看不見眉毛。這幅畫中的兩個天使就是完美例子，就像《基督受洗》裡美麗天使的臉龐有著密切的聯繫。

 

　　這些都是安德烈‧德‧韋羅基奧的特質，他將這些特質傳授給了學生：彼得羅‧佩魯吉諾（Pietro Perugino）、羅倫佐‧迪‧克雷迪（Lorenzo di Credi）與達文西等等。儘管韋羅基奧對藝術具有重大影響，但他作為培訓藝術家的老師比作為雕塑家還更成功。

 

 

原文出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