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說出口你就不是社畜:《超「人」氣動物園》

 

誰能想到,用扮裝動物來矇騙遊客、取悅觀眾,這個點子居然會行得通。

 

  《超「人」氣動物園》用一種奇異的姿態,講述了現代社畜的美麗與哀愁──不對,是爆笑與爆走,畢竟何止電影裡的主角們和遊客沒想到,我也沒想到,用扮裝動物來矇騙遊客、取悅觀眾,這個點子居然會行得通 。

 

  一個階層分明的社會幾乎是近年韓國電影的基本背景,例如2020年奧斯卡最大贏家《寄生上流》就是如此,窮人被比喻為蟑螂,他們也在房子主人回來時,用爬的證明了這個比喻。而《超「人」氣動物園》裡,人被比喻為動物──愛滑手機的天真少女是樹懶,不苟言笑的嚴肅醫生是獅子,哀聲嘆氣的無能園長是北極熊,熱血正直的男孩是猩猩。除此之外,西裝以及專屬辦公室則成為了另一種「扮裝」與「獸籠」,吸引著男主角。於是這便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循環,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扮裝與獸籠,作為一個大事務所實習律師的主角,必須進入一間沒有動物的動物園,指導他人扮裝與進入獸籠,甚至自己也要扮裝與進入獸籠,可以說是電影裡兩個動物園(動物園及大企業)的有趣疊合。

 

  他不惜抵擋抗議大企業以併購的方式毀滅了他們工作的人,導致被痛揍一頓,也要給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如同上司給他的評價:「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能把這事辦好,紈褲子弟可辦不到。」他無法與同學好好的互動,因為以他所抱持的觀點而言,成功的人理所當然的要在畢業後進入某領域的公司,理所當然的拿到正職。相對於他那已是正式員工的同學,他只是個實習生,只能幫忙跑跑腿,去探望被抓起來的富二代,他看不起自己,如同公司的大合作夥伴看不起他。

 

  簡而言之,他是社畜。

 

  社畜這個詞彙,起源於小說家安土敏1992年出版的《日本上班族幸福的處方箋》,意指那些因為只錄取應屆畢業生還有終身僱傭的企業文化而培養出的大量上班族,他們「眼裡只有公司,腦子裡想的只有怎麼在公司往上爬,聊個天,聊的都是同事的八卦。到了這個地步,基本上離開公司就是廢物一個,完全跟圈養的家畜沒什麼區別,『社畜』就這樣誕生了」。

  

  當社畜走到一間動物園,裡頭人們以彼此為重心,以動物園裡的動物為關心的對象時,他便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狀況:裡頭的人空有理想卻無所作為,而他一個想把任務辦好的社畜,一個有正式執照的律師,卻想到了涉及詐欺的吸引人氣的手法。動物園被救起來了,當然這也不只是因為他的點子,而是因為一個突發狀況,如同可口可樂起源於藥房的藥片配上蘇打水的意外。

 

「北極熊才不會喝什麼可樂咧。」

 

  他在北極熊裝裡因為口渴起了可口可樂,意外被拍攝到,當他還有他的快樂夥伴們以為一切完蛋,人們很快就會因為知道「北極熊才不會喝什麼可樂咧」而拆穿他們的謊言。隔天心灰意冷的他們,迎來的卻是過去未曾有的人潮。

 

  他們不經意地引用了一則可口可樂公司塑造的神話──「喝可口可樂的北極熊」。木柵動物園搞不好現在還能看到那台印有白色北極熊的紅色可樂販賣機,北極熊與可口可樂的孽緣開始於1993年的廣告「北極之光」(Northern Lights),在這只有三十秒廣告裡,一群北極熊群聚集結,一邊欣賞北極光,一邊喝可樂。可口可樂公司聰明的運用了這樣一個富含溫馨氣息的橋段(與親朋好友一起喝可口可樂),同時將可口可樂這樣的飲料與北極光的絕美與之對應。

 

  在電影中人們用可口可樂丟北極熊,這不是基於厭惡而產生的暴力行為,而是致敬2012年可口可樂公司的另一支廣告「catch」。乃是基於好奇而產生的行為,而當人們發現「北極熊」反應與人一致時,人們便樂極了。可口可樂公司塑造的神話正在起作用,這裡的神話乃是羅蘭巴特的「神話」,以各種形式組構起來,自然而然地指導了人類的生活,人們在半信半疑的狀況下接收神話的指導,直到在現實中得到印證而更加篤定這樣的神話,甚至會逐漸與常識混淆在一起,比如有沒有看過一個廣告,有可能將會決定你是否能在社交活動中搭上話,於是本來只為行銷商品所服務的廣告,在行銷商品的同時也負責社會的形塑。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唯一的真北極熊,結果其實只是CG熊。人所裝扮的動物,基於兩個條件而被認為是真實,一是動物園裡的一定是真動物的觀念,二是北極熊會喝可樂的神話被實現的欣喜。進一步來說,這是假象取代了現實,然而另一方面,假象又產生了現實所無法達成的作用,譬如假北極熊比真北極熊更能招攬遊客,所以我想接續談「扮装」這件事。

 

扮装既是人格特質的隱喻,也是一種人們藉此來解決問題的手段。

 

  在本片裡,扮装既是人格特質的隱喻,也是一種人們藉此來解決問題的手段。比如說穿大猩猩服裝的動物園員工原本對於自己喜歡的女同事被小白臉騙財無能為力,但當他得到了猩猩服裝後,竟鼓起了勇氣衝去砸了小白臉開的便利商店,把他嚇得魂飛魄散,過程相當爆笑有趣,同時也證明扮装不只是一種限制或物化(異化),或者說我們對限制與物化有一種長期的誤解,這誤解建立在我們對「本質」的病態迷戀。

 

  「這套服裝穿久了會忘記要脫下。」穿大猩猩装的男孩向心儀的樹懶女孩說道。

 

  於是原本不敢做的事情,藉由扮装便可以給予勇氣了。當然極端點而言,我們的自身就是一套扮装,社會所加諸給我們的也是數層「扮装」,我們習慣於看自己的「扮装」是什麼,來決定自己「應當」做什麼,然而身分首先是層層表象,層層「扮装」。

 

  換言之,以「社畜」來自我嘲弄與為了捍衛動物園穿上動物装其實是一樣的,前者是以語言的扮装來試圖取得對自身現況的主導權(我搶先指出了我自己是社畜,故緩解了我對當下情況既不滿又無主權的不安),而後者則藉由動物装來取得對自身現況的主導權(人類先是把動物控制在動物園裡,現在這樣的控制落到自己身上,並聲稱這樣的控制是為了動物)。

 

  沒人會懷疑在真的動物園獸籠裡的有可能是假動物,如同沒人會懷疑在真的大企業裡工作的可能是假律師,他真實的工作是利用職權辦空殼公司,再用空殼公司收購要倒閉的企業,炒作起來後再對公司客戶以高價賣掉。其實動物園裡假的豈止於動物?連牢籠壁上畫的自然景物也是假的,意在欺騙牠們仍活然在自然中。而被關押的動物若能察覺到這一切而焦慮不安,則會被說是得了精神疾病。活在水泥叢林裡的人類與活在動物園裡的動物真有那麼大的區別嗎?我們如何篤定我們的安心其實不是只是源自一種對欺騙的未察覺?或者是我們本能上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而潛意識的忽略了欺瞞?

 

不當社畜何其困難,更多時候我們是在當與不當間,一天敲過一天鐘。

 

  不當社畜何其困難,更多時候我們是在當與不當間,一天敲過一天鐘;如同看透神話何其困難,更多時候我們是在看透與不看透間,一夜駛過一夜船,模稜兩可的過日子。本片雖然一貫的具有階級分明的背景設定,但它同時又具有一種與現實妥協的模糊與非絕對性。拯救男主與動物園危機的,不是北極熊的扮裝也不是動物園夥伴的團結,而是一個基於富家千金的社會形象的需求所激發的提案,「藉由將動物園變成度假村的生態動物園來保存動物園」。男主既不是以律師的身分勝利,也不是以動物園園長的身分勝利,而是以一個提案人的身分達成勝利。如同他以上司給予的命令前往動物園擔任園長,但他其實對動物一竅不通,相關法律也無法掌握,而只是以一個有創意的提案者的身分開啟解決動物園問題的過程,正是這種對「身分」的「踰越」讓他有辦法解決問題。

 

  總的來說,《超「人」氣動物園》是一部寓教於樂,比較少見的那種既有社會批判,也有創意的電影。其結局更是少見的與現實妥協的類型,在電影裡成功的階級鬥爭有時反而是熄滅了現實中階級鬥爭的慾望。《超「人」氣動物園》暗示了暴力對問題的無效性,比如男子穿大猩猩装去砸店,或CG製成的北極熊因被長期圈養而產生精神問題而衝撞囚籠。同時最後以「被企業收編」作為結局,而北極熊從小的動物園換到大的動物園,動物園是一種人造的以滿足人類觀察需求的人造自然,以此而言無論棲地大小本質上都是相同的。這說明了復返野生的不可能性,也就是說就算存在所謂本質,動物(動物園的動物以及都市裡的人類)都不可能回歸過去那種野生且不被觀察的生活了,差別僅在於我們能否在人造自然中過得舒適與否而已。

 

  對於一個自由人而言,扮装自然是多餘的,但生活在不自由中的我們,扮装卻是一種必需品。正因為有了扮装,我們才會意識到「踰越」的可能。

 

 

電影資訊

超"人"氣動物園》(해치지않아/ Secret Zoo)─Jae-gon Son,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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