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伍迪艾倫的作品就像超商咖啡一樣，味道沒有特別突出，但因穩定的品質，讓你可以消除疲勞，沒特別好就是還好而已。如同本片，剛剛好的打光，剛剛好的濕潤，剛剛好的虛偽，剛剛好的古板，配上剛剛好的機智以及剛剛好的狗血，男女主的俊俏倒是成了上頭放的一片檸檬或薄荷，或者是杯壁上淺淺一片砂糖，但仍是伍迪艾倫風味。

 

　　如果上帝存在，祂一定專職寫喜劇，而且一定被自己的喜劇逗得哈哈大笑。祂之所以要哈哈大笑，不是因為祂的喜劇寫的有多好，而是因為祂無論怎麼寫，喜劇都像悲劇，因為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災難，且裡頭的人物總是大驚小怪。

 

　　這是一部關於矯揉造作的電影，關於一個愛聽黑膠與老電影的偽公子蓋茲比，長了一張過於俊美的臉，這張過於俊美的臉註定使伍迪艾倫塞給他說的所有巧言妙語都黯然失色。他帶著他的亞歷桑那女孩艾什莉要到紐約來一場浪漫之旅，他的話語裡充滿著土味，但他的姿態卻非常高貴。

 

 

　　兩個人都有著伍迪艾倫式的神經叨叨的碎碎念以及神經叨叨的易感，例如蓋茲比不斷在話語裡的強調「高級」、「上流」、「奢華」而他的女友則總是以一種自我標榜多於謙沖自牧的方式來介紹自己。她希望自己是某種人，但實際上她一來到紐約她是什麼人就一清二楚了，紐約的一切把她迷得暈頭轉向，她對著要採訪的文青才會知道的獨立電影導演就是一頓「我看過所有經典美國電影」、「但是我最愛歐洲電影例如黑澤明」、「不過他其實是日本導演哈哈」，這些話語被說出的方式揭露了她是誰而非其內容，伍迪艾倫彷彿暗示的是在這個城市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姿態。

 

　　所以蓋茲比的哥哥痛恨妻子的笑聲甚至為此不想結婚，因為那樣得笑聲姿態是低劣的，然而在這城市生活已久的人，反而對艾什莉這種充滿破綻的姿態為之著迷。同樣的狀況發生在該電影的編劇，還有隨後在片場偶遇的風流大明星，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讓她為之心動，也都心繫著她。因為他們將她的那種矯揉造作，視為一種傻白甜、一種含苞待放、一種這城市所缺乏的珍品（又或者是又一個還沒沾染紐約習氣的金髮美女），而不是某種失敗的姿態，如同她那一被稱讚就會打嗝的可愛習慣。艾兒芬妮所飾演的這角色雖然愛慕虛榮，卻不令人討厭，如同提摩西夏勒梅飾演的蓋茲比，雖然言語尖銳，卻不令人討厭。

 

　　因為他們長得稚氣。

 

 

　　這對有約的情侶分隔一方，在大雨的洗禮下以不同的方式經歷這座城市的光與影、美麗與醜陋、虛浮與實在、喜劇與悲劇。作為學生記者前來採訪的艾什莉得到了她要的表皮，包括許多名人的私事，還有自己與大明星驚險的一夜，以及在媒體上的曝光。而作為戀人與兒子，他的雙重身分給他留下了預先埋下的後路。艾什莉一路暢通無阻，每次意外都讓她越來越接近她想要的，直到那場被打斷的性愛，而蓋茲比一路遭遇挫折，每次意外都讓他越來越遠離他想要的，直到那個被告知的夜晚，蓋茲比得到了他要的內裡，包括女友真實的性格，還有自己與母親驚人的一夜，以及在馬車上的覺悟，這是一連串不該發生的意外疊合起來通往的一個必然的結局。

 

　　就這麼剛好艾什莉有著導演第一任妻子愛什莉類似的金髮還有同樣的出身，就那麼剛好艾什莉採訪的導演對自己的作品極其失望跑了出去，就那麼剛好艾什莉與編劇去追導演時，編劇發現自己的老婆跟一個男人走入大樓，於是找導演的事又被耽擱下來，而就那麼剛好艾什莉到片場遇見了自己心儀的偶像，就那麼剛好她心儀的偶像也對她有興趣邀她共進晚餐，出來時還被記者拍到。

 

　　就這麼剛好這一幕新聞被男主看到，讓他心灰意冷，而在此之前他也經歷了一段就那麼剛好的旅程，撞見高中的王八蛋同學，去看人拍戲時就那麼剛好的遇到前女友的妹妹正在拍戲，然後他就那麼剛好的被選為臨演（哪種臨演跟女主會有這麼長的吻戲？）與前女友的妹妹接吻，然後就那麼剛好的兩人之後又再次相遇……更別說後來就那麼剛好因為女友不在，他在地下酒吧拿著一盞燈就那麼剛好的自言自語然後被一名高級妓女搭訕，使得他萌生用這名妓女打發他母親的想法（因為這時他女友人不知道哪去，而我們知道她正在大明星身邊），而這名妓女就這麼剛好引發了他母親的情緒，告訴他她現在雖然是如此風光的服裝設計師，實際上以前卻是妓女，所以她才能發現蓋茲比帶來女伴的不對勁處……。

 

　　如果你把臉貼近銀幕，你會聽見伍迪艾倫捏著鼻子，用著氣音說：「一切意外都是為必然做準備。」

 

 

　　窗上流著雨，流著的雨在人臉上印出流動的陰影，有時人臉是藍光，有時人臉是橘光。高級酒店的高清的電視鄰接高清的窗戶，城市貴族的典雅樑柱與繪畫交接，服裝發表會與名人雞尾酒會令人印象模糊，唯有服裝發表會後那打破氛圍的笑聲，還有讓艾什莉暈頭轉向的三個男人，這些元素如燭火一樣支撐著越近深夜，越發模糊的紐約印象。

 

　　這是一個虛偽的城市，也是一個文雅的城市，唯有血統純正的紐約客，能用這種文雅又虛偽的方式過活。例如心儀蓋茲比的蓋茲比前女友妹妹千兒，她能以語帶譏諷不帶髒字的方式調侃蓋茲比現任女友的土性，她也是一個小伍迪艾倫，古靈精怪與超齡機巧並立，將與女友失聯的公子哥帶回不那麼豪華，卻因其原生性而顯得高貴的家中，到自己房間若有所思的鬆開濕透的頭髮。在計程車上她就已經推波助瀾的暗示了蓋茲比女友的出軌，她的思路與蓋茲比是契合的，而到了美術館，她毫不在意的與蓋茲比大聲談論她的姊姊還有過去她對他的迷戀，也為之後蓋茲比人生大轉變埋下伏筆，因為千兒告訴不斷抱怨父母尤其母親的蓋茲比，既然他有他的生活方式，他就該勇敢離開父母的經濟庇護。

 

　　終於，經過了充滿意外的一天，被分開的情侶終於在一架鋼琴旁再會，然而一切卻再也回不去。今天以前，兩人還是交往沒多久就要邁向婚姻的愛侶，此時此刻，卻不過形同陌路，蓋茲比甚至也不太在乎艾什莉遭遇了什麼以及她此刻的辯詞；「什麼事都沒發生！」、「事情不是媒體拍的那樣」、「我們什麼都沒做」……諸類被塞到金髮美女艾什莉話語裡的台詞，像極了伍迪艾倫對自己的辯詞。他／她骨子裡只是天真好面子的孩子，也許有一時的意亂情迷，少女被蒙面俠蘇洛式的性感大明星給吸引而失控，猶如老者被羅莉塔式的性感小女孩給吸引給失控，她／他認了心意，但她／他否定行為。

 

 

　　是雨啊，即便我看起來像個偷腥的貓，因為沁透而卷曲的頭髮，或者大衣下濕濡的內衣，這都不是因為我偷腥（即便看起來很像），而是因為數不清不能控制的意外，還有這一場好色的雨，然而我是清白的，這是千真萬確的。

 

　　在隔天將雨的馬車上，蓋茲比塞了些錢到女友手上，他要下車，他要分手，他要留下，不回去土學校了。

 

　　對的，他／她不值得愛，但是那個古板偽公子，那個有著俊美青年皮，伍迪艾倫骨的男孩值得被愛，也值得羅曼蒂克。紐約很糟糕，但紐約也與他相容，因為他們一樣糟糕，但仍然值得被愛，這是一個生於紐約，長於紐約，學於紐約，發跡於紐約的正宗紐約客伍迪艾倫的肺腑之言。他認清了這一切，如同這個蓋茲比認清了自己真的是出身低賤的蓋茲比，他認清自己的母親曾是妓女，然而正因為認清，才決定再次擁抱這裡的生活，你簡直可以在結尾看到他們齊聲說道：

 

　　「如果我如此矯揉造作，是因為我心裡知道我不屬於這裡，如果我如此痛恨這裡，是因為我心裡知道我離不開這裡，我情願做個過客，但我必須永久作客。」

 

　　語帶譏諷且不帶髒字的人與另一個與帶譏諷不帶髒字的人在浪漫的時鐘下接吻，你以為是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但其實只是伍迪艾倫自己擁抱了自己，好一個納西瑟斯式的結尾，莫怪乎我對作為主演的提摩西夏勒梅與艾兒芬妮感到可惜，因為部電影劇本只需要一個帥哥與美女來點綴就好，他們非必要。

 

 

電影資訊

《雨天，紐約》（A Rainy Day in New York）－Woody Allen，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