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愛的世界,大部分的人得戴上項圈:《X聖治》

《X聖治》劇照。

 

  你覺得活在這個社會裡倍感痛苦嗎?你覺得你很努力的生活但總有東西壓的你喘不過氣嗎?又或者夜深人靜裡回顧白日的生活你總有說不出的嘔氣?或許你該看看這部1997年的黑澤清天才之作《X聖治》因為在這部作品裡,本來活在重重限制中的人,都獲得了解放,於是一起又一起駭人聽聞的社會案件出現了。

 

  作為黑澤清第四部作品,《X聖治》令人驚嘆,它的科幻概念很簡單,有一個人具有一種催眠技術,而被他催眠過的人都會殺人。沒人知道這個人怎麼來的,他就突然出現,以一個頹廢青年的外貌出現在沙灘上。同一時間,警察已經注意到了相關的案件,而一名警探與他有心理學背景的夥伴正在調查這些案件,殺人者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些事情,又或者是不知道自己做了多麼嚴重的事情,好像在他們身上曾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讓他們行平日不敢為之事,而這股力量的真貌是什麼,則激起觀眾的好奇心。

 

  你可以看到這部片的設計是非常聰明的,一方面警探與他的好友努力揭開罪行,另一方面自然而然遊走的頹廢青年遇到了年輕丈夫、遇到了老警察、遇到了精神科醫師……一方在破案,一方在造案,形塑了觀看的緊繃感。尤其後者的造案過程是稀鬆平常且不帶激情的,他就是與那些與他偶遇的人說一說話,然後便留下他們,無聲無息的離開,接著他談話的結果就會從警方端被我們看到。

 

《X聖治》劇照。

 

  他們的行凶甚至沒有仇恨,而就像是吃飯睡覺洗澡一般自然,這是為什麼?

 

  因為仇恨基於無能的經驗,仇恨是可欲而不可求的挫折日積月累而產生的情緒,你恨一個人恨的牙癢癢的,但他被各種形式的理性結構保護著,其中包括構成你的種種理性結構,比如法律觀、道德觀、正義觀等等,而在你身上則是你的身體層次的理性結構,比如你的牙齒,你的肌肉,各式各樣的限制讓你無法去咬下你恨的人的一塊肉。

 

  「……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存在!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罪犯,我的頭一直劈哩啪啦!像是要爆炸一樣,為什麼像你一樣的瘋子在享樂的時候,我們這些正直的人要受折磨阿?」

 

  審訊催眠者的警探說著,整個人因憤怒顫抖不已。

 

《X聖治》劇照。

 

  《X聖治》的英文片名是「Cure」,說的是治療,但這又與催眠有什麼關係?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理性結構的世界,無論是平行的相互衝撞的理性結構,或者是如俄羅斯套娃的層層理性結構,我們被拋入這個世界,在重重的理性結構裡試圖爭取所謂的自我,自我是在重重限制之下,進行推遲變形的自我,如同你想要飛行,然而作為人類的身體讓你不能飛行,所以你可以立志成為機師、設計一款能讓玩家飛行的遊戲、或者是花點錢去玩高空跳傘、又或者你可以爬到高樓上一躍而下……。

 

  種種的限制讓我們的慾望變形,為了不先吃棉花糖,我們都成了潛在的精神病患,世界與精神病院的差異在於,後者有掛上牌子。

 

  原來,流浪的催眠師真正做的不是催眠,而是解除催眠,解除那些讓人無法行動的種種理性結構,讓人帶著如刷牙洗臉的心情去做一件駭人聽聞之事。

 

  本片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揭露了這個催眠師所做,並不是去植入什麼訊息,讓人去做某事,而是讓那堵人們在進入社會過程中逐漸建立的框架被移除掉,於是人們的慾望通通都以最直接的形式出現。片中以三個階段揭示催眠的過程,首先催眠師與人對話,先從簡單的事情開始回答,然後再藉由一些引導嘗試的問題,讓他們自然而然的說「是」接著便讓他們自然而然的談論自己的事情,並開始質疑那「自然而然」的自己,是否是「真正的」自己。

 

  他「治療」了那些人。

 

  「想起來了嗎?你是誰?」

 

  他所做所為,無非是讓自己成為那名片中古書記載的催眠師,一個無臉的男子,讓他自己成為一面如鏡子般反映出對話者真實的存在。

 

《X聖治》劇照。

 

  即便如此,一些被「治療」的人卻不願意正視自己心中的慾望,比如片中與主角搭檔的心理學者,他沒辦法接受自己被一個沒有受過正統精神病學訓練的輟學生給影響,於是當他發現自己無意識的畫出了那個受影響的證明,也就是「X」他便發狂了,不惜自殺,用自己的血掩蓋住那個「X」。

 

  這個X與片中古書記載的催眠師,那個無面的男子意義是一樣的,他們指出的是一種生來如此的空虛,如同黑洞一樣,將所有美好與痛苦都吸引進去,如同頹廢青年催眠師所言他是容器,事實上每個人都是容器,只是頹廢青年催眠師意識到了這點,用了某種方式將自己「清空」把自己變成能經由提問指出他人也是容器的的機器,在直面黑洞的過程中讓人身上的種種項圈通通瓦解。

 

  毫無疑問黑澤清這部電影是非常優秀的作品,即便它年代不夠久遠,還沒開始長灰塵,但無愧擔當奉俊昊口中所謂「影史重要作品」(2012年《視與聽》雜誌採訪時奉俊昊將本片列為十佳私人收藏影片)。它所談論的恐怖是真實存在於人類社會的恐怖,也就是人們的「本性」必然是「邪惡」的,這種「邪惡」是基於一種對他人的否定,而殺人正是對他人否定的最徹底表現,我們否定他人與我們是同等的存在,而只視他人為一種障礙,在成長過程中附著的同理功能或者是同情共感的訓練如同衣服一樣被脫去了,而為了抵抗這種「邪惡」(當我們談論「邪惡」的時候,談論的是一種有害於我們的存在,「越邪惡」意味著我們越無法抵抗他們),人們必然各自活在痛苦之中,這是名為忍耐的痛苦,然而沒有這樣的痛苦,理性就無法運作,製造出更多理性結構,世界就是這樣越來越複雜的,人們奮力的滑著槳,期望達到最初的目標,最後卻越來越遠。

 

  自由就是無拘無束,哪怕是對自己或他人危險的,都是自由。自由與安全有時會走到對立,因此為了維繫整體的安全,有各種來源的項圈要給人戴上,為了讓這項圈更令人不抗拒,我們會用鑽石用珠寶來鑲嵌它,有時候項圈會給我們的脖子帶來醜陋的標記,讓我們的脖子變得又老又皺,又濕又臭,我們會稱其為成熟的氣味。

 

  然而項圈就是項圈,無論我們給它多麼美麗的名字。

 

  或許是因為如此,在本片中你可以看到黑澤清在影像上將人拘束在一個又一個框架內,在這部片裡我們學到的是如何用這些空間的限制來呼應中作為主題的限制,在影像上人們被框架切割的四分五裂,監獄既是片中的場景,也是電影的主題,關於被囚的處境,靜態的框架框住動態的人,一個個場景被自然的線條切割出前後左右,而虛幻的空間創造出最真實的心理體驗,不需訴諸台詞,影像體現寓意。

 

  黑澤清的影像美學與其主題是相呼應的,這樣的特徵讓他突出於一般的導演。

 

《X聖治》劇照。

 

  電影後半段,警探接受了自己內心的慾望,他說他愛記憶力喪失的妻子,但他其實更想擺脫她,而這就是為什麼他看見妻子自殺的幻覺,幻覺所反映的,不過是在神智不清醒下,慾望暫時掙脫所描繪出的我們想見的圖景。

 

  這是為什麼他最終戰勝了頹廢青年催眠師,最終卻成為更可怕的催眠師,其他人與頹廢青年催眠師對話後都成為殺人者,卻只有他不只成為殺人者,還成為了一個在頹廢青年催眠師之上的催眠師,因為他的一生摯愛賦予了他強大的痛苦,而克服這份痛苦的他在項圈被拿掉之後比以前更快樂也更無壓力。

 

  也更危險。

 

  如同妻子的精神病院醫生告訴他的:「在我看來你病的比你妻子更重。」

 

  在《X聖治》的世界裡,我們看到了兩組愛情,包括年輕夫妻還有作為主角的警探還有他因失憶而失能的妻子,黑澤清以愛情的崩毀來說明當愛情對撞現實時雙方的緊張關係,愛不是永恆,而是會被生活給耗損掉的,當愛情消殞,生活的實像顯現,那就是痛苦與對痛苦的忍耐。

 

  在沒有愛的世界,大部分的人得戴上項圈,因為只有少數那出類拔萃的人能夠支配拿下項圈後的自己,我們被教會恐懼那個不戴項圈的自己……我們以其為恥……所以我們被教會愛上項圈。

 

  但被教會的愛是虛假的愛,真正的愛很稀少。

 

  「欲求是教不會的。」

 

 

電影資訊

《X聖治》(Cure)-黑澤清,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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