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rk Hay
《穆斯林的性愛指南》(The Muslimah Sex Manual: A Halal Guide to Mind Blowing Sex)彙編了伊斯蘭的性愛傳統,由筆名為烏姆‧穆拉哈(Umm Muladhat)的穆斯林女性於2017年自行出版。這本書並沒有對這些古老建議做出任何新的解釋,但就在出版後的幾天內,這本書吸引了全球媒體的目光。原因幾乎與作者的見解沒有關係,而是人們對一名穆斯林女性公開為穆斯林讀者撰寫性方面的文章感到新鮮。
這種新鮮感有其道理。儘管穆斯林分布範圍廣泛又多樣化,但穆斯林文化評論家和學者發現,在許多穆斯林占多數的地區,人們對性的議題總是保持謹慎且沉默的態度(特別是在公開領域)。談論性愛話題的時機,通常是在宣揚美德與性別區隔的佈道中,或是在私人交談或婚姻諮詢的情境下,而且通常以異性戀價值觀加以包裝。即使是在社會風氣相對自由開放的穆斯林國家(例如黎巴嫩和突尼斯),性的話題也難以啟齒:黎巴嫩在1995年推出了阿拉伯世界第一個現代的公共性教育計畫,但五年後由於宗教抵制不得不終止;幾十年來,沒有其他阿拉伯國家再次嘗試,直到去年年底的突尼斯。
過去許多試著從伊斯蘭角度描繪性與親密關係的事物,最後都倒在審查和輿論面前以失敗告終。2011年,巴基斯坦醫生莫賓‧阿赫塔爾(Mobin Akhtar)為穆斯林提供醫學方面的性教育,結果遭到當地政府官員傳喚,這位北非穆斯林作家曾用筆名內傑馬(Nedjma)撰寫情色小說《阿蒙德》(The Almond),他公開批評現代穆斯林將性視為「醜陋的」態度。
這種匱乏促使穆拉哈出版《穆斯林的性愛指南》,她發現穆斯林青少年經常抱怨朋友和家人因宗教因素不願談論性——他們只學到粗略的健康教育課程,但從未在婚前認識性慾和性行為的各個層面。更多信徒似乎堅信,虔誠的信仰要求「沉悶的性生活,永遠不要冒險嘗試傳統之外的部分」。
但穆拉哈與評論家認為的匱乏,其實是近代才有的現象。從伊斯蘭教的誕生到大約150年前,穆斯林世界是一個充滿露骨的性愛建議與情色作品的溫床,這些東西放到現在仍會讓觀者感到害羞。事實上,由於伊斯蘭教對性非常開放,以至於鄰近且保守的基督教文化,過去經常以此抨擊伊斯蘭教是「性狂熱離經叛道者的信仰選擇」。早在962年,德國基督教作家赫羅斯葳塔(Hrotswitha)就在著作中,痛斥當時剛過世的哈里發阿卜杜拉赫曼三世(Abd al-Rahman III)與他的同胞「因雞奸之罪沉淪」和「被肉體之慾玷污」。
在伊斯蘭性學中,並非所有建議都經得住時間考驗——例如11世紀的波斯博學者、現代醫學和哲學之父阿維森納(Avicenna)堅稱,在無保護措施的性交後將辣椒塞進女性陰道的做法,就跟任何避孕措施同樣可靠。各個時代的穆斯林作家都將男性的肛交行為視為天生陰柔或病態,更別說其他對性別和性的偏見,自然也與現代世俗的價值觀互相衝突。但還有其他實用的建議,例如呼籲男性探索更多的前戲方法,學習認識女性構造和性高潮,以及伊斯蘭性學如何視性愛為愉悅的源泉。這方面的建議不但多樣化,也對性的探索和實驗抱持開放態度。
直到近代,伊斯蘭性學在保守主義浪潮的影響下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而保守主義進而影響了現代的伊斯蘭社會。但這股風氣從沒有完全消失,如今有許多穆斯林觀看或參與性的辯論和探討,其中既有相對保守的人物,也有公開出櫃的同性戀者和教育家,還有在伊斯蘭體制內工作的社會活動家。
性出現在伊斯蘭教最早也最重要的宗教經典《古蘭經》裡,它代表上帝直接傳達的話語;性也出現在記載先知穆罕默德言行的「聖訓」中,儘管這是在他死後大約150年的7世紀才被記錄下來。《古蘭經》傳達了人們經常從亞伯拉罕諸教中得知的價值觀,例如反對婚外性行為的訓誡,以及對謙遜和貞潔的認可。但很多聖訓裡提及了更具體,而且通常更坦率與詳細的性和性行為。
許多聖訓表明,新穆斯林經常詢問先知,他們的皈依對性生活有何影響。穆罕默德對此做出回應,內容包括同意、前戲,還有在床上互相配合與嬉戲的觀念。他還強調男性應該確保女性伴侶比自己更滿足,這些都是成為「好穆斯林」的一部分。他還向追隨者宣講諸如「體外射精」的優點,並稱性行為是神聖的美德。
其中一個著名的記載是先知穆罕默德痛斥了一名虔誠的男子,因為他把自己的人生都奉獻給齋戒和祈禱,並在這個過程中放棄了性愛,這讓他的妻子大失所望。先知穆罕默德似乎認為,放棄神所賜予的美好性愛是一種恥辱。多數伊斯蘭教學者認同這個說法,根據聖訓和《古蘭經》裡類似的經文,穆罕默德相信女性擁有性愉悅的權利,而丈夫則有義務履行責任。解經者認為,當女性有伴侶且希望發生性行為,她每四個月至少要有一次獲得性方面的滿足,否則就有理由與伴侶離婚,可以去尋找其他在性方面更願意付出或更適合的伴侶。
儘管伊斯蘭學者已經編纂成千上萬的聖訓集,涵蓋一系列性議題的細節,並將其作為伊斯蘭生活與價值觀的核心指南,但這些描述無法也不可能涵蓋生活的每個層面。伊斯蘭世界至今仍在為某些聖訓的真實性爭論,他們承認這些說法經常互相矛盾,可能包含錯誤或捏造的訊息。例如一篇聖訓宣稱任何與動物發生性關係的人都應被處死,另一篇則說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英國穆斯林學者、伊斯蘭婚姻顧問提姆‧溫特(Tim Winter)解釋說:「伊斯蘭教沒有梵蒂岡決定哪個才是規範。」也就是說,伊斯蘭教對性的界線並沒有明確定義,所以沒有人可以斷言哪樣做才是正確的。
這種不確定性引發幾個世紀以來對聖訓解釋的爭論,而學者從中提取最合理的精髓,並將其應用於世間萬物,包括性愛。從中世紀到現代,伊斯蘭學者一直認為有義務對每一個性行為細節進行剖析、辯論和整理,以釐清神和先知會如何處理。例如15世紀著名的埃及宗教學者伊瑪目‧蘇尤蒂(Al-Suyuti)撰寫了至少23部有關性和性行為的書籍,溫特說:「直到今天,(伊斯蘭)律法和倫理手冊中對性技巧的描述和建議都是實用且明確的。」
加拿大麥克尤恩大學經濟學家朱奈德‧賈漢吉爾(Junaid Jahangir)專攻伊斯蘭文獻裡的性和性行為,他表示幾個世紀以來,宗教學者不斷反覆探討文獻和傳統對包含肛交在內一系列性行為的意義。《古蘭經》講述了羅得的故事(他存在於絕大部分的亞伯拉罕諸教體系),這段故事經常被用來譴責肛交;一些聖訓甚至聲稱穆罕默德明確聲明嚴禁肛交。
然而,長期以來,學者們一直就「在神眼中,肛交究竟有多麼不被允許」的問題爭論不休。賈漢吉爾指出,從9世紀到12世紀,至少有一群遜尼派學者認為,因為糞便和肛門的不潔,以及缺乏潤滑造成伴侶疼痛,因此肛交令人反感——但它是「可憎」(makruh)而不是「嚴禁」(haram)。也就是說,神不喜歡也不建議肛交,但祂並沒有禁止或反對肛交。儘管遜尼派文獻逐漸轉向更強硬的反肛交立場,但多數什葉派學者認為只要女性伴侶知情同意,肛交雖不可取,但也是可允許的範圍。
從9世紀開始,散文作家賈希茲(Al-Jahiz)和研究天花和麻疹聞名的醫師拉齊(Al-Razi)等穆斯林知識份子發展出一套獨特的性學流派:「性愛藝術」(ilm al-bah)。雖然這些書籍經常以宗教經典為依據,但它們提出以生活經驗、性觀察和當時對科學理解為基礎的實用建議,其中包括醫生阿里‧伊本‧納斯爾‧卡提布(Ali ibn Nasr al-Katib)於10世紀撰寫的《愉悅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Pleasure)。
《愉悅百科全書》引用西元2世紀希臘醫生蓋倫(Galen)對自己女兒的檢查,他的女兒更樂於與女性發生性行為,而不是與男性,並且認為性愛是良好關係的關鍵,他說:「性愛為靈魂帶來激情,為心靈帶來愉悅,為親密帶來新生。」
「性愛藝術」的作品提供了侵入與非侵入性的體位和行為、催情劑、陰莖增大和陰道緊實的秘訣,以及全面的性愛禮儀指南。阿維森納的《醫學總則》(The Canon of Medicine)透過艱澀的列表傳達觀點,而其他人則使用敘事和詩歌。「性愛藝術」的作者也經常以生活經驗為基礎,描述乃至宣揚同性戀的性行為和動機,而宗教文獻對此似乎不屑一顧。11世紀時,齊亞爾(Ziyarid)統治者凱卡武斯(Keikavus)為兒子吉蘭沙(Gilanshah)撰寫了一本名為《王者明鏡》(Qabus-Nama)的人生指南,書中的其中一章詳細論述了異性戀和同性戀的優缺利弊,最終結論傾向於支持雙性戀。
與「性愛藝術」類似,穆斯林世界的詩人也發展出豐富(通常是同性戀)的情色傳統,從9世紀阿拉伯-波斯詩人阿布‧努瓦(Abu nuis)醉心於年輕男子的美貌,到13世紀波斯神秘主義者和宗教學者魯米(Rumi)的作品。魯米是一位非常虔誠的詩人,他有時會透過淫穢、滑稽和細節詳細的性愛故事,來表達對神性的追求,例如一個女子看到女僕和驢子在享受性愛,女子嫉妒女僕的愉悅,於是鑽到驢子的下面,誘使牠進入自己的身體。但是她沒有理會女僕的建議,而是拿葫蘆限制驢子能進入的深度。結果驢子將葫蘆推到女子的腸子裡,她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死了。魯米告訴我們,這就是在尋求狂喜、宗教或身體愉悅時傾聽老師建議的重要性——即使老師的身份地位看起來很卑賤。
這些作品在伊斯蘭世界的大部分地區活躍流通了幾個世紀,而且經常互相參照,共同形成豐富、多元且開放的性學文化。雖然伊斯蘭性學的多樣性孕育出深厚而廣泛的情色知識,但即使是在伊斯蘭教最寬容的時期,穆斯林社區也只有偶爾容忍同性戀和其他不規範的行為,而且主要是私下行為。到了19世紀中期,性學在大多數伊斯蘭世界幾乎絕跡。知識份子、政府官員和其他文化守門人開始對現存文本進行刪節、禁止或壓迫其他文本來推動「貞潔的性價值觀」,並根除他們視為病態的淫穢內容。
原本豐富的性學傳統怎麼了呢?一句話,殖民主義。賈漢吉爾解釋說,歐洲列強從19世紀開始介入或直接控制伊斯蘭國家時,穆斯林思想家採取兩種不同但同樣「反對性愛」的心態。一種觀點認為,西方之所以能夠在文化和道德上主宰伊斯蘭世界,只是因為它做了正確的事情。因此,為了生存和繁榮,伊斯蘭社會必須效仿歐洲。這種論點導致一些守門人接受了歐洲保守的性觀念,正如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定義、審查和壓迫同性戀與情色作品等「離經叛道」的行為。
另一種學派認為,神讓西方崛起是對伊斯蘭教墮落的懲罰。這個觀點鞏固了對伊斯蘭經文的保守解讀,以及整個穆斯林世界的強硬意識形態,而這些嚴厲的伊斯蘭教派(跟現在一樣)對性並沒有開放且多樣化的對話空間,這種文化轉變影響至今仍然持續。
事實上,伊斯蘭學者從來沒有停止對性行為細節的討論,例如他們最近就各種問題進行探討,從事後避孕藥(有些學者認為只要服用者不覺得自己懷孕,就可以服用)到舔肛(有些學者認為,舔肛是允許的,因為它不涉及插入)。特別是在過去十年內,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將伊斯蘭性學重新帶回公眾視野,雖然其中大多數人對性持保守態度,但他們具有過去那種坦率真誠的溝通精神。穆斯林女性的許多著作「借鑒經典的阿拉伯情色文學」呈現給現代的穆斯林讀者;穆斯林酷兒積極在伊斯蘭教內部為不同的性別認同奮戰,他們堅持自己的存在,也堅持維持伊斯蘭身份,並展現如何調和性向與信仰的衝突。
記住伊斯蘭性學歷史並不是為了美化或妖魔化過去或現在。我們必須認識到,任何對伊斯蘭教和性的刻板印象,尤其是那些將其描繪成一板一眼的人士,都是目光短淺帶著偏見的無知分子,建立在對伊斯蘭文學和歷史上某段時期的狹隘理解之上。
這些歷史提醒我們,信仰是活的。它們不是簡單的行為規範,無論是性還是其他方面,它們是各種對話的組合,而所有對話交織隨時間和趨勢的潮汐起落。這意味著不僅是伊斯蘭教,每種信仰都有可能對性抱持開放、包容、開明的態度,但同樣也可能對性限制、排斥和壓迫。
原文出處:A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