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最少的針線在末日來臨前織一場末日的夢:《火口的二人》

《火口的二人》劇照。 

 

  他拋棄了一切,但她還保留著黑色的相簿,他體內的眠火山被撓起,而她發覺不妙時已經來不及。電影從紙上到現實侵襲的預言開始,纖纖細手翻動著相簿,裡頭兩個年少輕狂的男人女人,在教室、在臥室、在浴室、在巷內各種雲雨的照片,照片召喚著兩人,多麼復古的情調。唯一的問題是,女方十天後要結婚,而兩人是堂兄妹。

 

  《火口的二人》從黑白的海報開始就吸引了我,裸體的男人被壓在床上,只露出一隻眼,臉龐只露出一半,而裸體的女人一頭亂髮,兩眼看著看著他們的我們,彷彿是壓制似地緊握男人的手,猶如一頭獅子與其制服的獵物,而火山在他們身後張大著黑口。

 

  關於火山與不倫戀,我首先想到的是羅塞里尼與英格麗褒曼,不是《火山邊緣之戀》的戲內劇情,而是當年《火山邊緣之戀》戲外劇情,家喻戶曉的英格麗褒曼先是單方面以影迷的姿態勾搭上了羅塞里尼這位大導演,因而引起兩人的合作,同時羅塞里尼也逐漸臣服於這位大明星的魅力,很快的大導演就與大明星搞出了大醜聞,因為雙方都早已各有家室,卻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彼此,銀幕內的火山噴發到銀幕外,兩人都因此受到強烈的非議與抵制。

 

  而在本片裡,一個比較晚結婚的堂妹,找到了比較早結婚的堂兄。他已離婚,而她將結婚,她勾引著堂兄,以買電視的名義將他騙到了新居家裡,而他躲避著堂妹,以不正常的名義將她排斥在生活之外,直到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用相簿激活了他過去的記憶,而他現在的悠哉生活即將被摧毀殆盡,他要被捲入不可自拔的兩人時光。

 

《火口的二人》劇照。

 

  當愛情來的時候,不總是只有創造性,為了創造必須先毀滅,而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有些人批評以愛情之名,毀滅家庭,簡直是野獸,然而愛情終究不是為理性與道德所服務,它不是用來分配財產,穩定社會的婚姻制度,它位處非理性的層面,神祕又深不可測,以致於戀人總是滿口不實的承諾,因為他們害怕自己被這樣的情感支配,故要用承諾將其裝載起來,如用照片試圖捕捉年少輕狂的激情。他們被禁錮在裡頭,卻沒有徹底的死去,就像紙上的火山具有與真實火山一樣的危險力量,直子說自己一直將這幅賢治婚前給予她的海報掛在自己房間,直到要結婚了才拿了下來,準備歸還已經離婚的賢治,但她卻在叫來賢治時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直到後面才想起。

 

  非理性孕育了理性,理性孕育道德,就像是火口孕育毀滅,然而毀滅過後火山土壤是生機勃勃勃的,而毀滅之前那種窘迫則召喚著人的情慾,要結婚了,要接近而立了,他要回來了,他們要發現了,火山要噴發了。每一個時間點上的碑都帶給人一種末日感,偷情的女方直子首先發現了這樣的末日感,而男方賢治則幾乎是刻意去遺忘這樣的末日感,他過著近乎和尚的生活,拋去亂髮,沒有工作,終日垂釣,好像這樣的生活會一直下去似的。我們後來會逐漸知道他其他方面的失敗,事業因地震受到波及,婚姻因情慾受到毀滅,當他回到家鄉,起初與堂妹直子的見面是完全被動甚至有些嫌惡的。

 

  「因為我知道這樣是不正常的。」

 

  然而《火口的二人》又不只於情慾,或者是說情是對生活反省的一種鑰匙,藉由探索的身體的孔洞,慾望的孔洞也被揭露出來。兩人瘋狂做愛之餘也瘋狂做菜,做菜之餘也瘋狂談話,談的不是什麼深遠的哲思,而是關於生活的真實,兩個不以脫衣外遇為恥的人,在追問與談起各自的生活時,卻有些羞澀與不堪。

 

  說到底,床戲不過是個噱頭,否則何以我們都看不到雙方私密處的特寫甚至連一點POV鏡頭都沒有,況且對於床戲的長度也非常吝嗇,反倒是說床戲也不過是一種前戲,用來引出他們激情之後的空虛,空虛招喚著內心的話語,話語埋藏得很深,只有對的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傾訴。對直子與賢治而言,其他人都是只能託付身體而不能託付話語的對象,喧囂的飲食男女之後是寂靜的孤獨心靈,裸露的身體象徵的是裸露的話語,當直子說自己在即將結婚的「自衛隊」前會害羞的無法自在,而且因為「自衛隊」的身體過於結實,簡直如同一塊鐵板,而不如男主蛇般的身體讓她舒服,她也間接地抱怨了她即將新婚的丈夫的性格。

 

  關於她的未來丈夫,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在某天早晨完事後,雙方才稱呼他為「北野」,而我們從頭到尾不知道這個人是否是真的,因為我們甚至看不到他的一張照片,他的一切都在直子的話語裡,話語預示著消亡的事物,而影像預示著存在兩人心中的事物。所以當賢治獨自一人走過美術館,他看見了火山的圖樣,這個圖樣到片尾還會出現,當他行經巷口,他看見的是過去兩人在巷內交尾的影像,此後也嘗試與直子重溫當年,然而卻備打擾,那是片中直子念念在茲的「孩子」,這是全片兩人唯一一次被人觀測到外遇,並因此被打斷,話語長出了血肉,猶如紙上火山在現實噴發,而性愛乍看很立體,實則很扁平,只作為概念來演示。

 

《火口的二人》劇照。

 

  比起性愛本身,導演荒井晴彥更有興趣在性愛中用相同的構圖,調換兩人的角色,來辨別兩人的差異,例如同樣的構圖之中,男主是因為陰莖過度使用而疼痛,女主在他的位置時卻是腹痛,後者的原因比起前者就複雜多了,我們不知道她是簡單的吃壞肚子,還是子宮肌瘤惡化,或者是懷孕。

 

  世界尚未毀滅,但其他人已經被奪去了面貌,只剩下聲音,只剩下影像,或者成為立體雕塑陪襯著片中的兩人。電影強力的將他人與這兩人的互動降到最低限度,在大多時候這是一部關於兩人世界的電影,甚至有時候還是一人世界。製作方盡可能地去排除其他人的存在,這也讓電影中的他人出現更有意思,例如在遊覽車上,當賢治蓋著衣服,逗弄直子的私處時,周遭的人沈沈睡著,裡頭的其他角色,不只是平板,更可以說是殘缺的。這樣有意識節儉且貫通全片的作法,讓本片更像是夢境,未來的一切都在話語之中,婚禮只在話語裡被提及,且後來也被無限延遲,而火山爆發則存在於新聞之中,更多是在話語裡。當接近時片尾兩人在無人且無事的海邊閒聊,你感覺不到末日要來,而賢治表示他並不在乎末日,他只要把握現在。

 

  然而「現在」又是什麼呢?對賢治而言,現在其實是過去的復返,因為末日意謂著沒有未來,這是窒息前的最後時光,在這一個殘存的時段,去重演過去的性愛就像是重演古代的儀式,給人一種一切如昔的安心感。賢治母親被賢治父親的背叛,或許也在潛意識裡影響了兩人對外遇的渴望,當直子一開始談及被遺棄的賢治母親之牌位,她其實也是在暗示自己被賢治給拋棄了。

 

《火口的二人》劇照。

 

  當賢治拉起直子,兩人穿越過盂蘭盆舞的人群時,電影突然定格,這是「私奔」的那一瞬間,這一瞬間的捕捉對應的是照片,對應的是本片裡這種2020年少見的復古手藝,如今我們仍然有照片,但不需沖洗,有相簿,但是數位相簿,物質性承載的那種觸覺引發的記憶逐漸離我們而去。

 

  而定格後的下一刻是什麼呢?

 

  兩人進入了酒吧,這裡是賢治的地獄,直子詢問著賢治的婚姻何以失敗,不情不願的賢治講出自己婚姻失敗的原因是因為自己被抓到外遇,也因此老婆帶著孩子離自己而去,剛剛的神祕與浪漫逐漸瓦解,在背景你可以看到兩個舞者脫下了他們的頭罩,如果說在外頭的盂蘭盆祭典上,是兩人口中所謂人鬼混合的空間,在那裡他們是那已經死在火山口殉情的一對幽魂,甚至打趣的試圖探索「逃婚私奔」的可能性。然而到了這裡,人鬼之間的界線再次分明,明明是來偷情旅行的賢治,卻被直子開始教訓,彷彿是姊姊在對弟弟說教一般,她方方面面的說出了比自己大五歲的賢治一直以來都有的性格問題:「膽小又好高騖遠,而失敗之後又往往怪罪於自己的懶惰。」

 

  但是直子對這一切的說教其實只是為了後來的那一句話鋪陳:

 

  「那是因為我愛著你阿!」

 

  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日本的世界起於兄妹亂倫,在象徵日本的富士山爆發吞沒日本之前,又成全了另一對兄妹,電影就在雙重的爆發之中結束了。從一場災難到另一場災難,從一場婚姻的失敗到另一場婚姻的失敗《火口的二人》用最少的針線在末日來臨前織一場末日的夢,末日將舊夢轉化為新夢,一次又一次的延長夢境,將觀眾帶入這樸實且可愛的兩人之夢裡,而因為火山碎屑會進入口鼻,得戴上口罩或者減少出門這件事,又增加了本片預言或應景的氣息,使得本片腥羶之外別有風味。

 

 

電影資訊

《火口的二人》(火口のふたり)-荒井晴彥,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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