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於後來的《1917》得到應有的重視,先到的《日暮》則是被說失手,然而如果忽略那些過於苛刻的評價,本片還是相當適合進戲院欣賞。因為它與《1917》一樣都是為大銀幕體驗量身打造的作品,拉斯洛精湛的場面調度,它讓觀眾隨著女主人公一起回到文明毀滅的前夕,那是紙醉金迷之下的刺鼻腐臭,由下而上由內而外的擴散。
與《1917》相同,本片都是一部你知道或不知道背景知識都可以的電影,你並不需要去知道本片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也不需要知道本片結束在一戰之時,更不需要知道電影之後一戰導致的奧匈帝國解體,這些不過是為了塑造「情境」而設置的背景而已。當然背景到了最後會變得重要,但卻不是因為其所指涉的一種具體時空,而是因為其作為「背景」所意味的最後一場戲讓整部片的機關得以成立。
《1917》的好在於其本身的自洽性以及自我證成,任何人都可以享受這一趟傳令小兵二人組的關於選擇的旅程,另一方面如果你去思考最後一段福爾摩斯(他在裡頭飾演一名能指揮前線是否撤退的高官)所說的話語,以及影像上刻意安排的迴圈,即在樹下從睡眠中醒來又回到樹下進入睡眠,你就可以理解到這部電影作為商業片對戰爭的關懷是如此的低調而非濫情。換句話說所有片中的每個決定生死的選擇之終點只是一個暫時的喘息點,而非一個終點。這也是為何片中傳令小兵的「成功」實際上是一種「徒勞無功」,卻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徒勞無功」,因為希望了結戰爭的「全力前衝」了結的只會是自身的生命,而不是會是戰爭本身。
那麼《日暮》呢?日暮的機關如何成立?這部片在選擇上可以說完全走向了《1917》的反面。日暮的女主角伊莉絲可以說是極為軟弱且無力,一無所知的來到這個死去父母的帽子店,希望尋覓過往的榮光,卻一步步被這裡的謎團吸引,慢慢走向黑暗之路,並開始得到一條又一條的線索。關於當年那場燒毀帽子店大火的真相,還有自己那從未謀面的哥哥,以及關於帽子店與奧地利貴族們的神祕交易……而這裡的每個人似乎都知道些什麼以致於他們總是用異樣眼光打量她這個萊特家的倖存者。
她在這部片裡擔任偵探的角色必須要查清這一切,因為黑暗中有東西正吸引著她,然而她缺乏許多作為偵探的技能,而沒有什麼特別的能力,不只容易受到驚嚇,還會被男人輕易地壓制在地上,被他們嗅聞著。而在對此地的知識方面,先不論位居高位的帽子店現任老闆,或者是藏在暗處的哥哥,又或者是看來慵懶的公爵夫人,就連個送貨小弟知道的都比她多。她就像一匹白娟,在這個色彩斑斕的城市裡被染上各種顏色,各方勢力都有一套對這裡的理解,然而她卻對這裡一無所知。
因此大多時候我們不只被侷限在她的視角裡頭,還因為她目光的關係看到許多模糊不清的事物,反而我們看得清楚的時常是與她近距離對話的人,或者是她靠近銀幕的巨大臉龐,我們是一個比她知道的更少的人,這使得整個觀影體驗更加撲朔迷離。加上有時各種不夠明亮的照明或者是迷離的燭火,或者是空間上刻意的狹窄設計,如各種廊道或帳棚,我們可以感覺到當她在貼近這一切背景,那華麗文明背後運轉的機械構造時,這些運轉著的機械構造也逐步逼近著她。
那麼《日暮》裡頭發生了什麼事情?以致於裡頭產生了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普遍性?伊莉絲所發現的是文明衰老所產生的文化衰敗,一般的享樂已經不再能滿足貴族,以致於貴族在尋求更刺激的享樂時,已經踰越了道德的界線。但這並不是文明衰敗的原因,而只是一種病徵,病徵起因在於,在貴族與平民之間,那深刻的階級矛盾已經無可調和,而她的哥哥只不過是察覺了這樣的矛盾,順之擴大而已。
一個文明不可能無限綿延下去,在一個與另一個文明之間,斷裂發生是必然。因為文明自有其天命,以及各式各樣的限制,使得其再怎麼變化都有其限制所在,於是當變化到達了極限,所有改革都遠遠不足以解決當前的問題時,文明與文化離覆滅也就不遠了。與腐敗貴族相對的無產階級不是可愛也不是可憐,而是近乎野獸,當貴族沈溺於葡萄美酒夜光杯時,他們潛伏在街頭巷尾月光下,磨刀霍霍打算將刀叉人肉的貴族顛倒為俎上肉,文化已經失去了處理現實的能力。故無產階級對文化不屑一顧,因為這些文化是建築在無產階級的痛苦之上的,他們是車夫是小販是工人,經手著用以成就貴族奢靡生活的原料,卻一點都享受不到自己的勞動成果。
而女主父母所傳的帽子店作為精緻文化的生產者,在根基垮台之下自然必得面臨一同覆滅的下場,這也是為何本片大多時候,你都覺得女主像一個幽靈一樣,遊走在這座五光十色卻又屍居餘氣的城市,走進一條條小巷,打開一道道門,在一種恍惚的當下進行這一趟文明隕落前的漫遊。在文化的搖籃裡接受滋養的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毀滅的來臨,他們參加舞會、唱歌、談笑,彷彿一切會持續下去一樣,他們沒有發現身旁的耳語與目光,他們早就失去了祖父輩開啟王朝時的機敏與勤奮,他們本該是主人,卻因安逸逐漸失去作為主人的素質,所以他們面對突如其來的無產階級們,毫無應對能力。
無產階級衝進來放火之後,他們考量的或許還是要開哪瓶酒來度過最後時光,而非火災要怎麼處理,在貴族附庸與無產階級間,伊莉絲不斷地遊走而不受攔阻,她對貴族附庸的作為表示不齒因為他們遠離貴族德性,然而她也不願站到無產階級的一邊,因為他們過於野蠻凶殘,在這裡發生的事情與善惡對決和因果報應無關,而只是主人頹廢與奴隸暴動。
然而無論她怎麼想都不重要,事實上在片中伊莉絲唯一做的一件看似可以影響大局的事情,就是將統御無產階級的哥哥打死在水中,試圖阻止哥哥再次發動血腥運動。然而沒有了哥哥,一切卻繼續運轉下去,憤怒的人們炸毀燒毀了一切,同時殺死男人並強姦女人,這一切逐漸遠離所謂的正義,然而人們卻一次次吶喊著「萊特!」以她與哥哥繼承的姓氏,將萊特女帽店再一次的燒毀,她原本打算回來振興或者奪回象徵家族榮譽的帽子店的,卻反而親眼見證了又一次的毀滅。
她所殺死的只是哥哥的肉身,然而哥哥的理念本與時代運轉一致,就像索多瑪或蛾摩拉一樣,在這裡發生的不是修正主義,而是連根拔起。
她漸漸發現一件殘酷的事實,扒開了所謂文化的外皮,在內在裡,她與哥哥並沒有任何差別。這不是因為他們都流著製帽師的血,而是因為他們都是人,而一直以來所謂家族的名聲卻誤導了她,讓她以為自己生來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所謂的文化,就是讓殺戮變得優雅,讓奪取有所節制,使得殺戮與奪取變成一項長久的事業而已,文化本身是一種餘裕而非一種目的,用來穩固階級關係,使得下不敢犯上,上不敢欺下,然而一旦在上者沒有意識到文化的功能,只在乎文化的細節甚至只當其是一種享樂形式時,文化便會逐步朝精緻卻毫無所用的地方走去。一旦一個社會的財富再也無法負擔這種精緻卻毫無所用的文化時,社會便要斷裂而不同階級便要互相仇視了。
到了這時候,作為文化傳承者的製帽師,又有什麼用?
這就是為何電影最後一段的設計是,我們不再打轉在女主的身邊,而是從壕溝開始慢慢移動前行,穿過泥巴坑以及一個個隔滿身泥濘的士兵,最後在黑暗裡找到她。她已經不再是去彰顯頭顱之美的製帽師,而是要去砍下頭顱的士兵,她已經融入了她所屬於的時代,繼承了哥哥的腳步走上黑暗之路,這不是個講究文化的時代,而是講究暴力的時代。在種植文化前,需要鮮血灌溉土地,在這個時代裡,諸神隕落,上帝已死,為了未來的光明,為了諸神的再臨,為了上帝的復活,一切必須被毀壞。而這些都不是個人可以決定的,到此,電影揭示了時代對人的吞噬以及個人意志的單薄,這是背景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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