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個月前我就在金馬奇幻試片看過這部片，然而當時並沒有太大的波動，可能是因為電影太具戲劇性，編排卻又過於鬆散。近期再度觀看後，稍稍發現了本片導演香農‧墨菲（Shannon Murphy）的套路，

 

　　第二次觀看電影的時候，我首先思考的是導演對於敘事的選擇。無疑的，這是一個非典型的公主與王子相遇的故事，至少在女主視角是如此。公主身懷絕症，王子粗鄙無文，她驕縱任性，被無拘無束的男主撞了一下後便迷上了他。兩人第一次在月台上相遇的那場戲可謂尷尬之極，公主見到王子，流出了鼻血，而男主便脫下上衣，自顧自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整個人被男主抱住然後被迫躺在男主充滿刺青的臂彎裡。在一陣手足無措後，她反應男主穿著汗衫有點「味道」，在此之後男主便以一種粗糙的方式向女主要錢，因為他「幫助」了女主，隨後女主提出要求，要男主幫她剪頭髮。

 

　　電影以一種戲仿的方式表現了這是一個發生在現實的羅曼史，因為是發生在現實，每一件事情沒有辦法隨心所欲，甚至出現差錯。這些差錯都是沒有辦法促成什麼良辰美景的「美妙的意外」，而是尷尬的來源，因為所謂的尷尬就是在錯誤的時機，立意良善卻做出讓狀況更糟的行為。所以正當我們想說男主是外表粗獷但內心細膩的角色時，他幫助女主後立即向女主要錢的這個行為，卻讓我們發現他可能也有不少問題。

 

　　隨後女主跟著男主跑到男主的「家」，在剪頭髮，他用著剪狗毛的器具替女主剪髮。頭髮才剪了一邊，男主的媽媽便帶著弟弟進來，顧不得把事情做完，兩個人只得逃了出去。因為他的母親不想看到他，但他卻因女主的東西沒拿走，不得不折返回來與母親對峙。

 

　　他向母親說嗨，母親卻質問他怎會在這裡，然後馬上拿起電話報警。

 

 

　　大凡父母都希望子女擁有幸福與美好的人生，片中女主的中產階級父母亦然，然而他們卻也是一對問題多多的父母。母親接受著父親的心理治療，她吃精神病藥就像吃糖果一樣，總是在一種飄渺的狀態，不然就是焦慮與發怒。在她生病前，她曾是一名鋼琴家，而父親乍看較為正常，對女兒百般疼愛，對妻子百般關懷，然而他其實也累積了百般壓力，使得他不只跟剛搬來的對街孕婦大搞曖昧，還私底下偷偷施打起嗎啡。而他沒有避開親緣讓妻子接受其他精神科醫師的治療，甚至濫用藥物以及將藥物作為報酬好讓男主陪伴著女主的行為，更讓人對他的職業倫理予以懷疑。

 

　　忘了說，女主眼中的王子，實際上是不務正業的藥頭。他白天四處鬼混，到晚上便進行交易，他小時便與父親離開了母親與弟弟的身邊，母親拒絕他踏入家裡，甚至一看到他就報警。遇到女主也是他人生的一個重大事件，因為他有了晚上可以過夜的地方，甚至還可以從女主家中拿取交易所需的藥物。

 

　　電影便以一個章節一個章節的方式順時進行敘事，然而各章節間卻幾乎沒有時間差，這讓我第一次看時有些摸不著頭緒，其講述著圍繞著女主與男主羅曼史的周遭人的故事，包含女主的父母，男主的母親與弟弟，還有女主的音樂老師（他以前是女主母親的音樂搭檔）以及該音樂老師的小學生和對街的孕婦鄰居，他們之間以某種細微的張力運作著，若即若離的展示這些云云眾生生活中的苦中做樂。

 

　　對街的孕婦鄰居是單親媽媽，音樂老師是單身漢（看得出他迷戀女主媽媽），音樂老師收的小學生被父母放在社區不管，而男主當然是更明顯的例子，他的父親沒有出現在電影中，但根據他所言，父親很早就捨棄了他。以此來看，女主的家庭可以說是最完整，又因為他們家人對外人的高接受度所以最具有凝聚能力，但她也是一個殘缺的人，因為她的未來已經與她斷裂，你可以看到這也是為何她的父母接受女主把男主這個看起來有很多問題的「大哥哥」帶回來的原因。

 

 

　　本片正是以一種散文化的編排，東說一些，西說一些，講述這些圍繞著將死女主的、殘缺的人們的生活。看的過程其實我一直想，如果這是個倒敘的故事可能會更好，比如把女主死去的訊息放在最開頭，這樣一切就會更加明確了。然而電影本身或許更希望逐步的揭露一切的殘缺與不完美，並佐以有高節奏性的音樂。在這部片裡頭唯一的反派不是任何一個角色，而是愛的反面「冷漠」，男主的母親對他冷漠，或許是因為男主的父親曾傷害過她，而女主的父母表面和樂，實則彼此齟齬，但他們必須為了女主展示出一種表面的團結。所以女主父親外遇，女主母親自責，他們本該是最堅定的盟友，這種堅定本身卻又是薄弱的，因為他們差異實在是太大了。

 

　　但他們都為了女兒這個看來幼稚的初戀極為快樂，被女兒的情緒感染，這些情緒的前提都是他們深知女兒大限將至，所以對女兒做的一切都特別寬容，不由自主的凝視著女兒的一切，但同時又抱持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而這正是女主開頭痛苦的來源，她知道自己的命，她希望身旁的人早點接受這個事實，然而男主卻挑動了她的堅定，她認為假裝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若無其事的替不存在的未來去準備考試的心態很蠢。然而在遇到男主之前，她將要凋萎的生命卻還找不到什麼值得付出的對象。

 

　　她渴望一場冒險，而沒有什麼冒險比愛更值得她投入，因為愛就是對於他者的一種接受，而他者就是我們所不是的對象。所以她知道男主有女朋友，卻仍然纏著男主，因為她知道男主可以帶她遭遇自己在父母的豪華屋宇裡不會遇見的事件。她是個病人，但她卻渴望像健康的人冒險，所以她晚上偷偷跑出去找男主，跟著男主搭著火車去交易，去偷小化妝品，甚至去派對上狂歡。在那裡她看到了男主的女朋友，也看見了一個跟自己一樣假髮下光溜溜的女子，她輕舞雙手，眼盯著女主，卻沒有觸碰女主。電影沒有解釋這名女子的身分，然而我卻認為她其實是死神的化身，帶著迷幻的光線來找女主。後半段還會有一小節戲，同樣是女主對著光迷離的看著，而到後面一大清早，乍看健康的她走到院子，光線與群鳥在她的感官裡變得騷動。

 

 

　　「這些鳥都瘋了。」

 

　　死亡正在召喚她，但她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愛已經使她免疫了對死亡的恐懼，當她本應躺在病床上時，她卻用盡全力，希望離開醫院回到家裡，因為她認為「他在這裡找不到我」。她渴望愛人，也渴望被愛。即便這看起來很蠢很任性，然而這樣的義無反顧卻是她在徬徨中被男主點醒的答案。也正是這樣的義無反顧，有好多時刻，我都誤以為死神已經放跑了她，甚至你若特別注意，你會發現有時候女主會看向鏡頭。死亡打開了她的視野，使得這整個圍繞著死亡與愛的故事特別令人玩味，她的任性或許不全來自小公主式的無知，而是來自死亡臨在而導致的早熟，所以看似是小公主的她最後掉下了如原文片名的「乳牙」（Baby teeth)。這也是複義性的，因為那暗藏的另一個可能意涵，就是她已經身體過於虛弱（化療者會掉髮、掉牙）片裡選擇這個影像放在片頭，可以說相當的隱晦。

 

　　電影最後，故事時間線跑回女主死去之前，他們在沙灘上，女主的父親積極地要替女主和男主拍合照。然而她卻拿過相機要幫父親拍照，她將相機對準父親，說出她最後的請求，希望父親在她走後照顧男主。這邊不禁使人玩味，究竟是她因為喜歡男主才做出此要求，還是她知道父母在作為獨生女的她去世後孤老無依，而男主也需要父母才這樣說，然而無論答案如何，她的父親流著淚答應了。

 

　　《謝謝你愛過我》是一部放在現代影視環境較不吃香的作品，因為它需要多次咀嚼才能細細品味其中的風味，這有一大部分是關於導演敘事的選擇，但整體來說它是一部可愛的電影。藉由突如其來的愛情與緩慢接近的死亡兩相對撞，展示著生命之花最後的綻放，講述的雖然是青春卻不輕浮，講述的是死亡卻不沈重。

 

 

電影資訊

《謝謝你愛過我》（Babyteeth）－Shannon Murphy，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