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Wendy Orent
脊髓灰質炎(poliomyelitis,俗稱小兒麻痺症)與武漢肺炎(COVID-19)在內的幾種傳染疾病一樣,都是以看不見的方式傳播。每出現一起癱瘓或致命的小兒麻痺症病例,就有100至200個沒有任何症狀或表現為輕微腸道感染的帶原者。這種疾病通常不會留下明顯的痕跡,使人們更為恐懼,因為家長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裡安全,也不知道病毒何時會攻擊孩子。
病菌有許多繁殖與傳播到新宿主的策略,以確保每種生命形式適應其生態系統,進而延續下去。有些病菌透過接觸傳播,例如天花,但它們還有另一種更強的生存方式:在外部環境的持久性。如果天花病毒微粒(病毒粒子)躲在結痂裡,傳染性能夠維持很多年。這是病毒持續感染與傳播的方式:靜靜等待新宿主的出現。此外,藉由水或昆蟲等媒介傳播也是策略之一。
但看不見的「潛伏」傳播又是另一種策略,或許也是最可怕的。多年來,人們不斷被警告要提防大規模傳染病:例如均由冠狀病毒引起的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和中東呼吸症候群(MERS)、茲卡病毒(Zika)、伊波拉病毒(Ebola)與A型禽流感病毒(H5N1)。然而,人們應該害怕的不只是新型疾病,還有那些潛伏傳播的病毒。
天花病毒是已知最致命的病毒之一,但它有一個弱點:很容易被發現。天花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跡,有些人的病情較輕,但痘疤可以說明一切。這些特徵讓人類知道它曾經在這裡,所以比小兒麻痺症更容易根除。我們很容易知道誰被感染過、知道他們與誰接觸過,然後為患者接種疫苗治療。這就是為什麼疫苗技術能把天花從地球上趕走,卻很難把小兒麻痺症根除的原因。
在人類歷史上,這些無聲無息傳染的病原體一直尾隨著我們。1910年,造成六萬人死亡的第一次滿洲肺鼠疫大流行期間,英國醫生雷金納德‧法勒(Reginald Farrer)參訪了中國東北奉天(現在的瀋陽,當時鼠疫的重災區之一)附近的一間醫院。隨後,法勒和同事來到一間招待「苦力工人」的破舊旅館,這種廉價旅館裡沒有床,只有一種用小火爐從下方加熱、墊高的石製平台。法勒看到六個工人靜靜地躺在上面休息,雖然看起來病得不嚴重,但當其中一個人咳了一聲,法勒隨即讓他們把痰吐在布上,才發現他們都吐的是血。第二天,這些工人全都死了。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沒有那麼「隱形」,但肺炎性鼠疫是已知最致命的細菌疾病。病患通常在二至五天內發病或死亡,如果不盡快治療,幾乎所有病患都會死亡。即使打完抗生素,14%的人仍死於致命的細菌攻擊,細菌早就人體內繁衍出數十億細菌來取代某些器官。鼠疫的隱形似乎與症狀無關,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呈現,這在十四世紀時尤其明顯。
十四世紀爆發的黑死病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傳染病:它席捲了當時已知的整個世界,在歐洲造成約2500萬人死亡。從黑死病墓地屍體牙髓中提取的細菌DNA樣本中,科學家發現這個致命的傳染病是由鼠疫桿菌所引起——這種細菌後來不僅造成滿洲工人死亡,直到今天仍然讓美國西部的草原犬鼠、地松鼠與一些人類死亡。全世界每年約有1600人因鼠疫而死,主要發生在非洲。
但黑死病的表現與今天大多數的鼠疫不同。鼠疫是一種齧齒動物疾病,在世界大部分地區由老鼠和鼠蚤傳播。鼠疫非常致命,未治療的死亡率為60%至100%,取決於它是由跳蚤傳播還是肺炎傳播。但它的傳播速度很慢,幾十年來很多學者、歷史學家和生物學家都拒絕相信,這種由老鼠和鼠蚤緩慢傳播的疾病能引發恐怖的黑死病,而且還席捲整個世界。因為任何由老鼠傳播的疾病似乎不可能傳播那麼快,老鼠只是一種很普通的生物,而且不會遷徙。
但是,科學家從黑死病患者身上提取的細菌DNA表明,黑死病確實是由鼠疫桿菌所引起,這留下了一個謎團:它為什麼發展得這麼快?
答案是看不見。鼠疫桿菌與脊髓灰質炎病毒同樣都是潛伏傳播的病原體,法勒在滿洲所看到的——將死之人幾乎沒有出現症狀——也是黑死病的特徵,正如十四世紀義大利詩人喬瓦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描述,主人剛與朋友共進午餐,晚上朋友已經到天堂與祖先共進晚餐。鼠疫靜悄悄地傳播,等待時機迅速殺死宿主。即使細菌已經佔據宿主的身體,它也會先讓宿主保持活動力。當鼠疫降臨到一個城市或村莊時,當地居民會排斥外來的人,但其實已經太遲了:鼠疫早已悄悄溜進城市裡,如果城裡的人四散逃難,反而擴大了鼠疫的傳播範圍。
原發性肺炎型鼠疫具有高度傳染性和致命性。在現代社會已經相當罕見,只有在中亞才能看到鼠疫以類似速度和強度爆發——多虧現代科學,疫情通常很快就控制下來。中亞爆發的鼠疫有一點與其他類型鼠疫不同:它是由一種大型旱獺所傳播,這是除了人類以外唯一一種透過呼吸道感染與傳播鼠疫的生物,滿洲鼠疫即為旱獺引發的鼠疫。因此,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黑死病確實起源於中亞大草原的國家。
更糟糕的是,黑死病的傳播還有一個更微妙的層面:它能透過人蚤傳播。跳蚤在中世紀很普遍,而且幾乎沒有人會提防它們。跳蚤藏在未洗的衣物床單裡,很容易從一個宿主跳到另一個宿主。與肺鼠疫一樣,人蚤傳染的鼠疫也以近乎隱形的方式傳播。
鼠疫最關鍵的秘密不在傳播方式,而是它本身的策略。為了成功入侵人體,鼠疫桿菌能停止發炎反應。它透過一種毒素達到這個目的,當毒素被釋放到人體時,就會停止身體對入侵病原體進行的防禦機制——發炎。由於沒有發炎反應,初期感染的發燒、發冷和肌肉疼痛症狀也就不會出現。如果沒有流感或其他常見的症狀,一個感染鼠疫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已經感染,直到某天突然發病死亡,這也讓宿主更可能繼續傳染給更多人。
當黑死病首次在中亞爆發時,這種策略的致命影響便顯現出來。由於沒有人對這種細菌帶有任何抗體,幾乎每個接觸到的人都可能感染。在一個又一個國家、一個又一個城鎮、一個又一個村莊,情況都一樣:成千上萬、數以百萬沒有症狀的人突然死亡,而且似乎永無止盡。
雖然黑死病最終結束了,但鼠疫並沒有終結。它進到老鼠種群透過鼠蚤和人蚤傳播,並在整個歐洲不斷循環肆虐。歐洲最後一次大爆發是在1720年的法國馬賽港,隨後從歐洲消失,原因或許是因為廉價肥皂的發明,讓人們能夠清洗自身與衣物,從而擺脫了鼠疫。
2002年,SARS病毒在中國南方爆發並傳播到世界各地,造成將近十分之一的死亡率。不幸中的大幸是只有大約8000人感染,不到800人死亡。這個病毒很直接明瞭,沒有潛伏的策略。它喜歡透過醫院裡的插管和呼吸器所製造的氣體擴散傳播,由於它的存在相當明顯,因此藉由最原始也最簡單的方法「隔離治療」很容易將其消滅。幾個月後,它消失了。
儘管與SARS病毒的基因型類似,但武漢肺炎又是另一種類型。大多數呼吸道病原體以咳嗽和噴嚏作為傳播方式,攜帶SARS病毒的帶原者在出現症狀以前,呼吸道可能帶有很高的病毒含量。但武漢肺炎病毒不同,帶原者不必咳嗽、打噴嚏、擦鼻涕或接觸別人就能傳播。只要近距離說話、唱歌或耳語,病毒就會從帶原者傳染給其他人。此外,只有一部分人會出現症狀,而且是在大約二至五天內(有時甚至是兩周後),病毒含量逐步在呼吸道增加,然後進一步傳播感染。
武漢肺炎席捲全球,就連黑死病都相形見絀,而這種新型病毒最可怕的一面是藉由看不見的方式傳播。
克里斯汀‧凱利‧科爾曼(Kristen Kelli Coleman)是專攻生物氣膠(可被氣流傳送的生物微粒)的科學家,她嘗試捕獲武漢肺炎患者排出的生物氣膠進行實驗,研究病毒在空氣的傳播方式。她希望把粒子按照大小分開,測量病毒含量和範圍以瞭解病毒能傳播多遠。在武漢肺炎爆發初期,科學家認為它應該跟其他已知的冠狀病毒一樣,只會以較大的形式迅速落向地面,範圍不超過兩公尺。
但小於五微米的空氣粒子能夠停留數小時,而且可以傳到兩公尺以外的地方。科爾曼說:「很難從空氣採樣的粒子培養出傳染性病毒,因為採樣過程很可能先殺死病毒,而且與病患體內的樣本相比,空氣樣本已經被高度稀釋。」然而,世界衛生組織不會承認病毒能透過空氣傳播,除非科學家先證明病毒是透過直徑小於五微米的生物氣膠傳播。世界衛生組織錯就錯在他們一定要先看到證據,才願意採取預防措施。
科爾曼補充說:「戴上口罩。永遠假設自己已經被感染,而且可能傳染給其他人。」
我們最需要擔心的並非「傳染病」,傳染病並不是週期性的輪迴,更不是全球暖化的產物。病毒的進化需要精確的環境與條件,我們可以稱其為「疾病工廠」,而我們必須做的就是避免創造出這些環境和條件。2009年的H1N1流感就是疾病工廠的產物:源頭很可能是墨西哥韋拉克魯斯州的一個大型養豬場的產物,該養豬場一部分由美國肉類包裝巨頭史密斯菲爾德食品公司所有。
武漢的海鮮批發市場也被認為是武漢肺炎病毒的源頭,因為它的特殊條件製造出一種新型、高傳染性的進化病毒:在一個巨大的封閉空間裡,1000多個動物攤位供應市民喜歡吃的野味,包括麝香貓、果子狸、穿山甲和狼。動物被關在擁擠不堪的籠子,整個環境骯髒不堪,人類也擠在裡面,這裡就是絕佳的疾病工廠,病毒更容易進化。不斷湧入市場的消費者擴大了病毒規模,成為病毒迅速傳播的管道。在全球化的趨勢下,跨國運輸完成了其餘的傳播工作。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2002年SARS病毒在中國廣東的一個市場出現),而且很容易再次發生。只要所謂的「野味」市場繼續存在,新型病毒的威脅就永遠不會停止。
武漢肺炎病毒偶然進化出最強大的病毒能力:在黑暗中感染,在黑暗中傳播。但最可怕的或許是它所引起的恐慌,人們曾經害怕施打小兒麻痺症疫苗,或是逃離黑死病的人沒意識到自己也是帶原者。看不見的傳播方式讓人們陷入混亂、歇斯底里與恐懼,唯一的出路只有科學:這些病毒在地球上還會存活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只能不斷嘗試測試、追蹤、封閉和隔離病毒,直到開發出安全的治療方法與有效的疫苗。
原文出處:A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