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情難枕》

當爺爺正在午睡,奶奶正在洗澡,那便是叔叔能夠獨處放鬆的時光,他拿著一疊錄影帶,在一個人的客廳裡播放著有寫真畫面的影音集。 

 

  1993年,林慧萍唱了《情難枕》,也唱出表演生涯的另一個高峰。那一年,我才一歲,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長大以後的我聽的是S.H.E.、五月天、蔡依林,還有後來的蔡健雅、徐佳瑩、艾怡良。《情難枕》不是屬於我的世代的歌,但它的旋律與歌詞卻清楚烙印在我腦海裡,林慧萍的聲音更是埋藏在記憶深層。好幾年後,在美國賓州鄉下生活的一天,《情難枕》的前奏突然乍現在腦海裡,我旋即下載了這首歌,從此,它多次伴隨我穿越一個人行駛的的高速公路與鄉間小徑。

 

  第一次聽見《情難枕》一定是在台北老家的一個午後。當爺爺正在午睡,奶奶正在洗澡,那便是叔叔能夠獨處放鬆的時光,他拿著一疊錄影帶,在一個人的客廳裡播放著有寫真畫面的影音集。其中一個影帶的第一首歌就是《情難枕》,當前奏響起時,叔叔會站在電視機前面前後擺動跳舞,腳踩在淺膚色的瓷磚地板上,發出沈重的聲響。許多時候,長達30秒的前奏還沒結束,就聽見他急促地將影片暫停,抽出影帶,放入下一個。 影帶、盒子、還有放映機相互碰撞的聲音粗暴地終止了《情難枕》前奏的卡林巴琴與提琴聲。

 

  有的時候,《情難枕》的前奏會從叔叔的房間裡傳出來,纏綿哀怨的歌詞講的是捨離一段感情關係後的心情。年幼的我縱使不完全明白歌詞的意義,依舊在隔壁的書房享受著聆聽林慧萍時而高亢、時而低吟的歌聲。那個時候,叔叔會坐在他鋪著竹蓆的床上,沈默地聆聽,反覆搖擺著身體,進入一個家人不得知曉的世界裡。

 

  另外一些時刻,我從叔叔耳機裡傳出來的音樂,聽見了林慧萍的聲音,他時常喜歡將音樂開到震耳欲聾的音量,在老家長長的迴廊裡來回走動,沈重的腳步踏響了磁磚。有的時候,他關上房門與世隔絕,我只能聽見他在老舊彈簧床上搖擺著身體,將床墊弄的嘎吱作響。也有的時候,他心情不好、又不能走遠,會發出像是念符咒般的囈語聲。生氣時,他以家人聽不懂的語言咒罵,話語含在喉嚨裡,像是野獸低鳴。偶爾開心時,他發出高頻的帶有奸邪感的笑聲,我不覺得那樣的聲音擾人,倒覺得好玩,它總讓我想起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陰陽怪氣的貓。

 

《情難枕》收錄在林慧萍專輯《水的慧萍》。

 

  如果童年是一部留聲機,那麼它幫我留住的是叔叔時而令人不解的咒罵還有詭異逗趣的憨笑,伴隨著林慧萍纏綿哀婉的聲音。許多年來,曾有好奇的早餐店老闆娘或是鄰家的安親班老師問我那個總是手持一台隨身聽、身穿棉襯衫及高腰短褲的人是不是我的家人,他們眼裡透露著不解與關切,似乎想知道叔叔「怎麼了」,怎麼這麼一個古怪打扮,好像跟這個世界毫無關係似的。面對著人們疑惑與善意,我總是微笑回答:「是啊,他是我叔叔,他來接我的。」人們不一定能明白為什麼叔叔出門時時常掛著耳機,又或者耳機裡的音樂為什麼總要調整至爆炸般的音量,就連他的家人也不能明白這件事情。忘了是哪一次,我記得叔叔說過他的耳朵裡總是有怪聲,他聽見我們聽不見的聲音,而音樂——林慧萍的、彭羚的、錦繡二重唱的、陳淑樺的——幫助他阻隔那些「妖魔鬼怪」的聲音。環繞的音效創造出一個閉鎖的世界,那是我們進不去的地方,極致隱密與安全。

 

  許多年來,家人們之間從不正面討論叔叔為什麼會聽見怪聲或是在不經意的時刻發出咒罵,也不曾討論為什麼他常年待在老家,沒有工作,也沒有家人以外的社交。堂姐曾小聲地跟我說,叔叔曾在當兵時遭到霸凌,出了軍營以後就「變成這樣」。奶奶也曾不經意提及,是爺爺小時候對叔叔管教過嚴,導致他長大以後慢慢「出現狀況」。無論是原因還是症狀都變成禁忌,提起了就會有人傷心或是不自在。然而,叔叔在音樂的世界裡是多麽自得其樂,那裡的律動與和弦令他快活。音樂帶來的感受是立即的,即使沒有經歷成人世界的複雜社交生活,一個人也能浸淫音樂裡的情緒,讓自己被打動。

 

  大概兩年半前,叔叔開始排斥吃藥,沒有按時服藥的結果是精神狀況惡化。遠在美國的我,從手機訊息的另一頭聽哥哥說道叔叔有時候會忽然離開家門,在外面打轉好幾天,回來時衣服盡是髒污,而奶奶一邊嘆氣一邊怒罵著幫他洗衣服。叔叔的狀況每況愈下,到必須就醫的地步時,我爸爸打電話叫了警察,將叔叔強制送醫,還要求我哥哥一起打掃叔叔位於老家的房間。記得那是過年前後,我收到了爸爸傳來的訊息,裡頭得意洋洋分享他叫了警察、整頓叔叔的房間,還清出了一大堆的「垃圾」。我看了他傳的照片,堆積在地上的「垃圾」是叔叔長年收集的雜物,黑麻麻地散落著,裡頭包括各種樣式的收音機、耳機、隨身聽,還有影帶跟音檔,不同種類的傳接線跟我叫不出名字的機具纏在一起。雖然我明白家人的擔憂與就醫的重要性,也能明白作為照顧者所承受的精神壓力,當我看到這些東西被當作叔叔的「垃圾」丟掉時,心裡非常的傷心,好像一部份的他,還有曾經聽過那些影音帶的我,也就這樣不見了。

 

  那件事情一年多以後,我忽然在某個傍晚時分想起《情難枕》。重新聽到這首歌的旋律當下,我覺得很震撼,一方面是覺得在賓州鄉下聽著這首台灣九零年的歌曲似乎有些弔詭,另一方面又感知著自己好像跟叔叔連接了,那種我們喜歡同一首歌、在歌曲裡共鳴共振的感覺。其實,不一定得經歷過歌詞裡說的「魂縈夢牽的深夜」或者「欲走還留一往情深」,才能完全體會生命的哀悽酸楚。不一定得嘗過悔恨離分才能明白緣份聚散無常,因為即使是家人之間,都不一定有機緣能夠相互體貼,愛的明白。

 

  我相信叔叔一定也從中聽見了屬於他的什麼,也許是單純的喜悅、愛的感覺,也或者是能夠驅趕走他腦袋裡怪聲的樂音。無論是什麼,那都是我無法進入卻但卻但願他珍有的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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