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紀錄物天然紋理的喪失:《唬爛三小》與《同學麥娜絲》

《同學麥娜絲》劇照。 

 

  我第一次觀賞《同學麥娜絲》的時候,就覺得裡頭有很多好笑的東西,也有一種深沈的悲哀,關於人的奮鬥與無可改變的平庸命運,是因為有這樣的氣味,才讓我不計較《同學麥娜絲》其他鬆散的部份。但當我因此對《唬爛三小》有興趣,並有幸在大銀幕觀看《唬爛三小》後,不禁產生了深深的感嘆與困惑:關於黃信堯的普拉斯與麥娜絲。

 

  《唬爛三小》與《同學麥娜絲》的關係是什麼?我們可以說前者是後者的原型,你甚至可以說是黃信堯創作的原型,因為你可以在裡面看到黃信堯當時就拍到了台灣人迷信的荒謬,無論是聽信算命而對男女關係疑神疑鬼的家長或女方,又或者是被瞎扯為保護天尊的兩尊門神、被放在華麗寺廟門口的兩尊巨大神像,亦或是從水到火到雲最後到遺像的空間與時間蒙太奇,誰說黃信堯沒有旁白就不會說故事?我們不需引用黃信堯後來完全去除旁白的《雲之國》,或者是其他作品就可以證明黃信堯無需旁白也具備的敘事能力。

 

  這正是《同學麥娜絲》讓人越想越不對勁的地方,如果我們回去看《唬爛三小》,導演的介入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他不只是拍攝者,還是當事人。出社會不久的朋友們半帶好奇半帶信任的讓他捕捉著他們最私密的生活,比如許多以朋友身分才能看到最私密的生活,例如朋友與客人的互動還有到店內的苦笑,以及朋友被女友甩後的哀愁,又或者是各種最具體的出自生活的掙扎。而這些最私密的生活到了《同學麥娜絲》則變成了張牙舞爪的獵奇畫面,無論是銘添那個綠建築辦公室、又或者是罐頭的日式房間、閉結的破屋裡的紙紮屋,或者是罐頭去探訪的社區,又或者是自己有小熊的日式房間,甚至電風去的工廠廢墟。在這些場景裡,我都忘了原來黃信堯都還在現場看著這些人物而不被他們看到,除了電風的橋段還有最後那粗暴的一腳(作為導演黃信堯有毀天滅地無中生有的能力,然而為何他會選擇道成肉身來踢銘添一腳?彷彿是閉結被殘酷的打死不是他安排似的)。

 

《唬爛三小》劇照。

 

  在《同學麥娜絲》裡頭為人詬病的女性角色,主要問題在我看來並非人們所言之物化,而是太過扁平與無趣,其缺乏層次到幾乎是一種劇本上的偷懶,其實這問題在《大佛普拉斯》就已經有了,但在《唬爛三小》卻還沒被麥娜絲掉的,儘管女性的戲份一樣很少,但卻令人印象深刻且毫不典型古板。

 

  無論是冠龍的女友糾結著算命師給冠龍母親帶來對她的不好印象,再到去夜市遊玩時悶悶不樂的再度發作,並因此展現了其對與男友未來的焦慮,又或者是家銘女友對著攝影機介紹著兩人買貴的床還有電冰箱,她說那台冰箱因為被發現有凹痕,後來還便宜了一些。對於凹痕的處置方式也很有意思,就是拿一張貼紙貼上去,我們也可以在這段介紹裡看到青澀的阿堯拿著攝影機在家銘女友打開櫃子介紹時意外拍到了自己,像是這樣的片段毫無「唬爛」可言,而是相當真摯的對小夫妻刻苦生活的捕捉。唬爛不只是胡扯,更多的是對不完美生命的一種不得不存在的遮蓋,然而到了《同學麥娜絲》,唬爛就真的淪為了純粹填補空虛的胡扯了。

 

  有趣的是,何以攝影機在整部片裡唯一互動的對象就是王牌業務員電風?以劇情片來看這是完全奇怪的事情,但如同前面所言,只要返回《唬爛三小》就會知道這是因為這一段是再現自《唬爛三小》的內容,不同的是這一段原本還更精采。因為家銘一邊在談買這棟房子,就已經在說之後要再快速賺錢,然後快速付清,並買更大的房子,這些都是《同學麥娜絲》裡被麥娜絲掉的細節,但這些細節都更具體的體現了年輕人的野心與困境,是在個人的故事裡體現了集體的困境,反倒是《同學麥娜絲》裡各種真的春宮或假的春夢,那種異常執著卻又吝嗇的沒露點背後式性愛是應該被麥娜絲掉的。

 

《同學麥娜絲》劇照。

 

  對於紀錄片而言,真實最重要,對於劇情片而言,動人最重要,而從紀錄片到劇情片,黃信堯剛好就麥納絲了動人,更麥納絲了真實,即便從預算來看《同學麥娜絲》其實是普拉斯,而這使得這件事更可惜。

 

  無論是真實與動人而言《唬爛三小》都大勝《同學麥娜絲》,以致於其實並不糟的《同學麥娜絲》相形之下就像用人工香精去試圖重現一道用天然香料炒出的家常菜,黃信堯的廚具普拉斯了,食材也普拉斯了,技巧也普拉斯了,然而多年後炒出的這盤番茄炒蛋的風味雖不到難吃,卻確實麥娜絲了,究其原因正是一種紹安式的悲劇糾結著他。在日本料理動畫《中華一番》裡,主角小當家的宿敵,渴望擊倒小當家及其母親阿貝師傅的紹安經歷的種種悲劇,可一言以敝之就是一種無論努力卻始終無法敵過命運的悲劇,這種悲劇的可怕性在於,你越是想要超越一個偉大敵手,你就越是陷入了對他的模仿與同化,以致於你失去了自己的節奏。最後像是孫悟空翻到天涯海角,撒了一泡尿後卻發現那泡尿撒在他已經超越的如來佛的五指山上,而黃信堯的悲劇就在於在他的創作歷程來看,現在的他成為了紹安,而過去的他則是他希望擊敗的阿貝師傅。

 

《唬爛三小》劇照。

 

  天然的不一定尚好,然而在《唬爛三小》這點是成立的,從紀錄片到劇情片,是被紀錄物天然紋理的喪失,以及被紀錄物的意念平衡、黃信堯個人意念的喪失,如果說以前是有所統一的眾聲喧嘩,現在則是乍有異聲的一派和諧。

 

  黃信堯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創作的瓶頸?我想大概是有,否則就不會在《同學麥娜絲》開頭將角色名字放大到被邊界裁切。人有多大,不是人自己可以決定,在人生,命運為其劃界,而在電影,自然就是畫框大小來為其劃界,拍電影終究不是一件可以任意妄為的事情,如同李安說的:「我們都是電影的僕人。」

 

  這就是為什麼他在《同學麥娜絲》近乎像是貓狗對人袒露出腹部般坦白的在開頭說,這是一部他成名後不知道要拍什麼,所以決定「回來」看看老同學的電影,他想要「回來」,因為實際上他已經「回不來了」。

 

  諷刺的是,因為《同學麥娜絲》的上映還有黃信堯的大力推薦,《唬爛三小》現在於網路上也一片難求,以致於大部分人只看過《同學麥娜絲》的人應該會持續增加,至於《唬爛三小》就算有優質的廠商願意復刻,或是優質的線上平台比如說Giloo願意購買,這是幸也是不幸。幸是只看過《同學麥娜絲》的人可以保留對這部電影的美好回憶,不幸的是只看過《同學麥娜絲》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黃信堯在更多年前就用更少的預算拍了一部更好的片,如同阿貝師傅總在紹安多年努力燒出自以為是的好菜前就已經做出了他的好菜。

 

《同學麥娜絲》劇照。

 

  我想黃信堯當前最大的難題並非技術性問題,而是思想上的問題。更正確來說,正因為思想上還有所問題沒有釐清,所以思想對技術的指導才會有問題。或許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自然與人之間難以抉擇的深層矛盾,那就是他本質上是討厭人類文明的,他對於社會與社會化也具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厭惡,好的事物在進入社會後逐漸被腐蝕然後毀掉,簡直活脫是盧梭那句:「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一經人手就全變壞了。」同樣地,對黃信堯而言,社會之壞,大概就在於把各有特色的人,變成一個個如罐頭、電風、閉結那樣的不如意困苦者,不然就是變成像銘添後來變成的「厭桃」。

 

  片中閉結用失而復得的流利聲音嘶聲力竭的替銘添揮旗造勢,可以說是黃信堯厭惡政治的一個明顯意象,政治把失而復得的生命力轉換成不斷重複的嘶吼,朋友的義氣被政治扭曲成愚蠢的形象,如同後半段去銘添見替閉結上香時,電風跟罐頭也覺得他不是真心而只是來造勢順便上香而已。當然黃信堯自己的介入更確定了對他而言,這兩個事件裡政治都是那個很髒很爛把人異化的東西。

 

  於是原本在《唬爛三小》裡那在粗糙但精確的影像外若隱若現的「命運」到了《同學麥娜絲》就變成了一種過於簡單的對政治的厭惡,一種過於簡單的歸因,然而如同黃信堯強調的「宇宙」、「混沌」,一切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可以梳理出來,那他也不用這麼喜歡用上這兩個龐大規模的字了。反而倒像是《唬爛三小》那種算命仙好像唬爛,卻又精準命中冠龍與其女友的分離,總是唬爛的天尊最後像是被天公伯唬爛一樣沒死成,又或者是一天喝五杯茶的沒人想到他會死的傑仔的突然驟逝,抑或本來胸懷大志不屑安穩,決心要出國深造的玉龍最後竟遷就於公務員以及老爸的財產,這些都更加符合內心的「宇宙」與命運之「混沌」。或許黃信堯應該重尋「紀錄」的紋理,而不要以己之情去做「劇情」片。

 

 

電影資訊

唬爛三小》-黃信堯,2005

同學麥娜絲》-黃信堯,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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