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廚不乖乖待在飯店為富人煮飯，不擴展自己的餐廳，而是整天往深山裡跑，圖的是什麼？終南捷徑嗎？觀看《盡孝的滋味》的滋味前，我狐疑的猜想這部紀錄片用樸素的素材能變出什麼花樣，如片中老婆婆們狐疑的猜想這位大叔能拿那些雜草變出什麼花樣，然而當我享用完整部影片，我竟也如片中老婆婆感到驚訝且滿足。

　　一部好的職人電影該是什麼樣子？

　　首先，其必須展示技藝，讓觀眾知道這個技藝的神奇之處，進一步的，如同亞里斯多德的名言：「哲學始於驚奇。」它最好能讓觀眾在感到神奇之後，引導觀眾去思考這個技藝怎麼入道，俗話說的好，「條條大路通羅馬」，技藝是大路，道就是羅馬，如何從技藝的方法上升到思想的大道，本身就仰賴被記錄者或導演的領悟力。

　　當然即便能做到上面這些不免曲高和寡，因為作為消費者的觀眾仍然需要找尋一個觀看的位置，去同情或同理片中的人物。因為技藝或大道都是相當抽象的東西，所以好的職人電影必須交代這個技藝對被記錄的職人而言意義是什麼，是什麼讓他能夠堅持不懈的精進並在技藝這條路上越走越深，乃至於入道，這是地與天的距離，然而好的職人電影就該帶觀眾走過這一趟通天之路。

　　而這正是《盡孝的滋味》導演朴惠鈴花費十年所做到的。

　　電影英文片名「The Wandering Chef」精準點出廚師林祉鎬的狀態，他長年上山下海，流連於一般廚師不會踏足的地方，親自尋找料理的食材。對他而言，自然就是最好的超級市場，生長著不為人知的珍饈美饌。有些長在峭壁，有些垂在路邊，如此低調在山中生滅而從不會有人拿起來嘗一口，然而透過林祉鎬的巧手，配上偶遇的民間廚房，還有那些擋在路中，而看見的你只會把他們移開的石頭或木頭作為餐盤，竟成了令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動的美食。

　　這就是他在片中一再展示的魔術，讓所有老爺爺老奶奶，乃至於觀眾驚呼「這怎麼可能」的，化腐朽為美食的魔術，在克難的條件下，色香味卻無一缺席。

　　而他流連於山野，尋找的不僅是食材，還是食客，這是他的私心所在，因為他很早就失去了生母，並因為掛念著失去的生母而怠慢了自己的養母，以致於當他學成出師，名滿天下時，他的兩位母親竟從未有機會嘗過他的料理。於是透過做菜給遠居山野的長輩，特別是年邁的女性們，他得以彌補自己的遺憾，他總是對這些長輩們笑顏以待並細心呵護，並在做菜時因為她們的年齡考量菜的口味以及口感，這可以從片中與他交流時間特別久的第三位母親「金順圭」臉上的笑容看出。與老伴居住於山林的她，面對異常殷勤問候並做菜給他們吃的林祉鎬，彷彿是面對自己兒子一樣，他親手烹調的料理固然溫暖，但真正溫暖他們的恐怕是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無論是一邊做菜一邊解說食材的藥效（這裡必須特別稱讚一下本片的字幕提到各種食材時都會標出療方，畢竟觀眾可不像這位名廚一樣有一雙採藥之眼），還是一起吃飯時餵食他們並觀察他們反應的細心，都讓人覺得倍感溫馨。

　　那不只是生理上的飽食，也是情感上的飽食。

　　看著片中廚師烹調的歡喜與食客進食的歡喜，令人不禁重新思考什麼是料理，在平庸的廚師那裏，料理不存在，食物就只是食物，自然就只是自然，食客就只是食客，廚師就只是廚師。然而要身為一個傑出的廚師，就必須知道如何從自然辨識出食材，將食材昇華為料理，並讓食客以特別的方式接收到料理，使得食客懂得用特別的態度品味料理，並因此驚奇。

　　料理僅在體驗中存在，而所謂的料理體驗，是一種相遇的過程，以其他生命的悼亡為代價，人們才得以與自然相遇，對於這種相遇豈可不慎？在繁忙的社會中，這種被遺忘的關係卻時常被忽略以致於草率帶過，當囫圇吞棗、狼吞虎嚥成為我們生活的慣常，人又如何去品味這些消逝生命最後的身影？所以電影理所當然的，從養生的料理走向悼死的料理，因為如同人吃進肚子裡的一切，人終將也被自然給吞食進去。

　　為了彌補第三位母親「金順圭」女士去世前他的缺席，林祉鎬決定做一桌好菜來悼念她。他前往各地採集食材到自行製作一百零八道料理的過程，雖然並沒有用上什麼配樂，卻能讓人依舊感動。因為他正用人生最擅長的一件事來傳遞他的情感，於是我們聽的到切菜聲，聽得到蒸汽聲，聽得到各式各樣他在做菜時的聲音，這些都成了他情感的表達，這時已經不需要語言更不需要配樂，如同通曉草藥學的他不需語言只需觀看就能看見自然與料理的關係，我們就這樣看著他默默的做著料理，並在料理進入蒸籠時小睡，這橋段是被保留如此完整而值得尊敬。

　　這是為逝者所準備的料理，同時也是為生者所準備的料理。透過尾聲的宴會，他不只連接起自己與母親缺失的經驗，也連接起金順圭女士留下的老伴還有家人，更重要的是連接起死亡所造成的斷裂，透過他的畢生所學，透過那一百零八道色彩斑斕琳琅滿目的料理，超渡的不只是亡者，亦是生者。

　　《盡孝的滋味》既能挑動觀眾的味蕾，也能觸動觀眾的淚線，更重要的是其也能促使觀眾重新思索何謂料理。傑出的廚師能藉由料理使人在進食之餘也意識到自己與自然的關係是如此密不可分，自然是母親，生養我們，最終也將吞食我們，用以餵養她的其他孩子，而廚師正是傳達這件事，並讓我們在每一次進食時感到「活著真好」的人。

電影資訊

《盡孝的滋味》（밥정 / The Wandering Chef）─朴惠鈴，2021[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