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首先我必須告訴各位,這不是一本討人喜愛的書,除非各位喜歡被人罵白痴、笨蛋、腦容量不足……因為這就是本書主角阿特諾對我們幹的事情。作為一個忠實聆聽他內心話語的觀眾,從頭到尾我們沒有得到青年大學生阿特諾的溫柔,只有得到他對我們的咒罵。
但相反地,對於朋友,阿特諾是個極其溫柔的人。因為他將大部分認知失調障礙都放在心裡,試圖壓抑他們。一方面,教育告訴他同性戀、跨性別是健康的,但阿特諾在內心告訴我們,因為他的父親對他的影響,讓他想要「做個男人」,即便這聽起來像是一種推卸責任的說法,因為他父親已經失蹤了。這當然不只是生理性別意義上的,還有附帶的整套價值觀,同時因為教育告訴他怎樣做才是「進步的」,所以他又必須表現出「進步的」思想,甚至自我審查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在字裡行間看到他的掙扎,還有假掙扎,比方說他雖然一直告訴我們那位叫小朱的同學「不是真正的女人」,然後不斷重複像自己「這種」男人才不會喜歡小朱這樣的人,他對「她」的衣著與髮型關注卻出賣了他。反而更令讀者懷疑,阿特諾渴望成為的「這種」男人並不會有這種困惑,甚至會像希臘時代的男人一樣,有些人雖有同性戀行為,卻不認為這樣的行為可以與異性戀行為混為一談,因為後者是「關於家庭」的,關於「社會制度」的,而前者更多的是關於「精神」,關於「歡愉」的。
那麼這就只有兩種可能:
他是同性戀,小朱不是女人。
他是異性戀,小朱是女人。
這些糾結似乎早在他的文字裡有了決斷,因為從頭到尾他就是用「她」來稱呼小朱,而他則完全沒有用過「她」來稱呼自己的好友麥憂,即便他對後者的情感濃於前者,如同他一直無法說出麥憂男朋友的名字,而從頭到尾用「麥憂男朋友」來稱呼他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性別或性向這兩件事情,在他們所生存的世界真的這麼重要嗎?
在他們所生存的世界,可是一個不想活的人可以進行手術,丟掉記憶變成動物的世界,這意味著父親與女兒,奶奶與孫子,媽媽與哥哥可能都會變成不同的動物然後相互捕食,或者變成相同的動物然後為了競爭交配資格而相互廝殺。
更可怕的是這個世界乍看安寧祥和,老人們有安養機構,年輕人還有可輕鬆取得的心理治療,我們卻看到裡頭似乎只有一家名為忘得窩的超級企業包辦了這一切,從變性到變種,再到各式各樣的醫療服務,他們甚至還連同政府壟斷了某種治療憂鬱的藥物,高聳的圍牆包圍著我們的主角們,在和樂歡欣的表面下,他們都活得不是很開心,尤其是阿特諾。
而圍牆的邊界在哪呢?無論是地理上的或是心理上的阿特諾都找不到,他相對保守,然而作為一個生活在進步世界的人,他沒有任何的處所可以去。唯一看起來像保守派的青年同學李虎他也看不上,即便李虎並非一個虛偽的人,但作為自認為智識上超過大部分人的主角,卻瞧不起李虎這種「鋼鐵直男」試圖學習「進步思想」的行為,他認為對方不過是為了討好小朱,討好身邊的人。
他討厭李虎,不只是因為李虎的這種行為,更多的是他覺得自己這種也看女性主義書籍而且看的更多的人都沒有被說服,而只是「知道」有這種「正確思想」,憑什麼李虎可以只看一點點東西就表現的好像他已經改頭換面了一樣。
好像他只要一點點就可以被說服一樣。
阿特諾遊走在麥憂與小朱間,不屑也不願與其他同學往來,彷彿這之中沒有他所謂的「正常男人」、「正常女人」一樣,如同在這個沒有宗教的唯物主義世界裡,「正常人們」只剩下社群網站可以療癒自己的精神,麥憂是網紅,小朱也是沒那麼紅的網紅,而這個社群網站也疑似被同一家超級企業掌握。
阿特諾是矛盾的,而且疑似患有認知失調,被卡在過去與未來,被卡在父親與朋友,被卡在保守思想與進步思想之間……而這正是整本書他試圖克服的障礙,作為一個疑似保守人物代表的失蹤父親,他在阿特諾的記憶裡大多只有吼叫與暴力,但其實他還有一個秘密等著阿特諾去發現。
在這個恐怖到爆的世界還有兩種叫做「括號蝦」跟「百破樂」的鬼東西,前者會寄生在患者腦子裡,後者則會寄生在患者影子裡,書中每一頁幾乎都會出現這兩種寄生蟲,以至於讀者的腦袋跟影子都感到不太舒服,而看來萬能的政府與超級企業對這兩種寄生物不是無法根治就是消極處理,所以你可以一直聽到阿特諾的抱怨。
小說描繪出了一個可怕卻寫實的反烏托邦世界,一個無所不在的,與超級企業共生且隱匿自身的政府,證據是你找不到邊界,找不到逃出這個世界的出口,比如說另一個國度,或者另一群人。
一個理想的自由世界是,你能拒絕你討厭的人,拒絕你討厭的價值觀,即便是自力更生,也能找到一處自己的天地,跟自己價值觀相近的人生存在一起而不被另一群人迫害,然而一個可怕卻寫實的左派世界卻是,有一個政府會用義務教育,還有整套社會系統,植入一套價值觀到你身上,這一套價值觀出自他們所謂的「理性」,出自他們所謂的「科學」。
而且你不准離開。
因為對他們而言,他們這些「菁英」經過推論設想出的價值觀勝過他們瞧不起的演化已久, 既然是最好的價值觀,那任何人想脫離這套價值觀就是不理性的行為。
而不理性的人就要被關起來再教育,或者送進瘋人院,兩者其實沒有差別。
但如果我們都知道納粹科學家會用自己的「理性」、「科學」為第三帝國服務,講出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並衍生出一套自圓其說的文化,那忘得窩世界負責上層建築的那些「工程師」不會犯下相同錯誤嗎?
「……他們都搞不清楚穩定的結構多麼重要,就像是房子如果地基不穩,建築再美都會癱瘓,他們根本只想要把房子蓋得漂亮好看,沒有考慮過地層下陷直接全部人都一起死光的可能性。」
這一段內心獨白可以說是阿特諾是個潛在保守主義者的證據,保守主義者們支持穩定的結構,可以容許漸進改變而反對劇烈變革,然而這些話並不動聽,畢竟,對沒有信仰也不重視家庭的人而言,自己的生命只限於自己的生命。
而僅限於自身的生命是多麼短暫,以致於所有漸變都令他們厭煩,因為他們會馬上認為這必然是一種針對他們的陰謀而非權衡下的妥協。
阿特諾的痛苦在於,他的身邊並沒有半個跟他想法類似的人,當然就更別說培養出與他水土不容的相反想法的學校還有政府。
更糟的是,他只能在情緒失控時,把自己那些「不進步」的想法,粗暴的往他依賴的朋友身上噴發,沒錯,雖然乍看是他的一舊一新兩個朋友麥憂與小朱一直給他製造問題,丟給他一堆情緒垃圾,但對他們滿口抱怨的他其實也很依賴他們,但在依賴的同時他的內心也不斷碰撞的遍體鱗傷,因為關於他的朋友對於生活的選擇,他有好多好多不敢說出來的疑問。
這不是一本討人喜愛的書,不只是因為它絮絮叨叨,也不只是因為它吵吵鬧鬧,而是它以一個可怕的未來世界,指出了當代「進步」思潮瀰漫的社會的深刻矛盾,當人人都在比拼誰的思想更進步,誰的生活更開放,卻忘記了自己、朋友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如阿特諾一般檢視自己的身體與心靈之間的矛盾,去做選擇,去做取捨,不會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因為我們總想要有完美的一切,卻忘記了我們之所以渴望完美,就是因為完美從來不在人間,如同每一個允諾完美的共產世界最終都成為更醜惡的人間地獄一般。
一個矛盾的人等待他的只有兩種未來,一種是接受一切,虛偽但快樂的活著,另一種是捨棄部分,真誠但殘缺的活著。但什麼又是真正的快樂?什麼又是真正的殘缺?在這個無物為真,諸行皆可的時代,當我們說「我相信」那又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一本給出答案的書,儘管最後阿特諾做出了他的選擇。
書籍資訊
書名:《不穿紅裙的男孩》
作者:潘柏霖
出版:尖端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