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氣與十環傳奇》在漫威電影宇宙的定位，差不多就是另一部「華人」版黑豹。是，他是亞裔英雄，但片中也藉他的口說：「笨蛋！我才不是韓國人咧。」他似乎是一個非法移民，片中並沒有說明他逃去美國後如何取得正式身分，有別於飾演尚氣的劉思幕五歲就移民加拿大成為合法公民，功夫英雄兼神龍大俠的尚氣，背景要黑暗的多。

 

　　這當然是一部特殊的電影，首先，這是第一部開頭有一長串中文旁白的漫威電影，台灣人可以沾「中國」的光不用看字幕；再者旁白所敘述的故事也並非主角尚氣的故事，而是本片反派，尚氣的父親「文武」的故事，也就是之前曾出現在《鋼鐵人3》的「滿大人」的真身，電影後面特別澄清這是個西方冒牌貨取的爛名字，而且還是從速食品借來的，正版滿大人或者說文武靠著「十環」存活了一千年，電影還補充擁有神器十環的他只想征服，而不想用十環的力量賞善罰惡。當然這並非開頭的重點，即便我們會好奇，作為如片頭如此宏大幫派的領導人，「十環幫」的規模如何體現出來？看來像小武館的這個大幫派仰賴什麼維生？若它具有如片頭描述那般如此強大的勢力，是如何逃過「中國」共產黨的整肅？又或者十環幫也是「中國」共產黨的一部分？

 

　　重點在於，如此一個霸主後來之所以消聲匿跡，是因為在尋找仙境大羅的路上，遇到了一個特別的女人──尚氣的母親，為了她，他可以放棄十環，放棄江山，只為過上平凡的幸福生活，如同她為了他放棄神龍的魔法、放棄守衛的職責，跟他一起走。

 

 

　　而這也使得梁朝偉所飾演的文武在動機上成為了一個很特殊的反派，因為觀眾要問，這段平凡的幸福生活怎麼了？為何文武又以十環幫主身分復出？

 

　　家庭是本片的重點，因此從電影裡尚氣去奧卡菲娜飾演的凱蒂家吃飯的場景，我們可以看到這裡有尚氣所欽羨的事物，一個平凡但完整的家庭。在這裡凱蒂有一句特別的台詞，那就是當她的家人說「放下前進，是美國人的價值觀」時，她提醒母親：「媽，別忘了你是美國人。」也讓日常對話在此展露了一絲緊張氣氛，你可以有自己的文化認同，但別忘了你是哪國人，如同美國曾在日軍突襲珍珠港造成傷亡後，將一些美籍日本人看管起來，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些日本人在關鍵時刻會站哪，是否會與前母國裡應外合發起聯合行動，而這樣的安全考量至今都被許多美國的敵人津津樂道，說美國跟納粹也沒兩樣，或者說，跟這些美國的敵人「他們」沒兩樣。

 

　　話說回來，如果凱蒂的家人有聽過一種也流傳自亞洲並在「中國」獲得改版的叫做佛教的東西應該不會講「放下是美國價值觀」這種話，另外建立美國的基督教徒每年都要過一種叫做聖誕節的節目，這節目不是只為了大餐還有禮物以及百貨公司業者而存在，而是為了團聚家人、複習並傳承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的故事而存在的。

 

　　關於凱蒂文化與身分認同問題電影則凝鍊到後面文武問凱蒂的台詞：「你的名字叫什麼？中文名。」她則有些怯生生的講出自己的中文名，因為事實上這並非她會在家以外使用的名字，如同尚氣為了融入美國而改名尚恩，當然他原本的名字就中文也不算好，因為唸起來實在太像「疝氣」，電影也透過凱蒂與尚氣飛機上的對話調侃了一番。值得注意的是在這裡有一段看起來有點奇怪且好笑的戲，那就是尚氣講述他父親給他的任務時被空姐打斷，問他與凱蒂要吃什麼餐點，但結果實際上豬肉跟素食早就賣完，於是最後他們當然只能吃牛肉。如果結合後面尚氣回去面對父親以及繼承十環的劇情，我們或許可以說這裡簡直是對尚氣命運的暗示，畢竟全片不斷強調文武價值觀重男輕女，繼承人終究必須是男的，這也使得本片的彩蛋格外有趣。因為尚氣繼承十環，但妹妹卻也透過一種非法手段（她說她要回去「關閉」組織，實際上卻是改造組織成為有女性鬥士且有塗鴉風格的新組織）繼承了父親的十環幫。

 

　　電影以不同的角色處理身分認同問題，尚氣曾因為見到母親死在自己面前而無能為力而接受父親訓練成為殺手要為母報仇，卻在報仇後感到空虛，於是逃到美國隱姓埋名，隱藏能力甚至成為泊車小弟。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他與父親生涯的類似，兩個人都因故試圖逃避自己的某一面。這就是為什麼電影中段，文武發現尚氣拒絕幫助自己解救妻子（也就是尚氣的母親）時，生氣的說：「你別再裝了。」

 

　　老實說看到這一段時候覺得很驚訝，難得漫威可以不用把每件事情說得一清二楚。先前文武說：「我的孩子在哪在做什麼，我向來一清二楚。」他的意思其實是尚氣跟自己一樣都沒有辦法逃避「自己是誰」的事實，這不只是外在加諸在他身上的訓練云云，而是因為他們流著一樣的血，有一種內在的東西讓他無法逃避自己的本性，那是一種跟文武一樣渴望征服，渴望暴力的衝動。

 

 

　　可惜在迪士尼的管控下我們失去了見證尚氣復仇當下從滿足到空虛的過程，以此取代的是文武帶著年幼尚氣去酒家復仇的畫面。我們在此僅能看到十環防彈與部分力量的展現，但若要展現十環數千年外星歷史的威力又或者是強調文武這個角色的殘忍仍然十分不足。這也是電影描述文武這個角色一個很大的問題。電影只側重描述他癡情於妻子，並執著到入魔而聽不進任何人話的狀態，作為一個不被女方親屬接受的女婿，他向來對妻子的娘家心存芥蒂，覺得自己妻子肯定如她所說般被娘家關在仙境的大門後面，他要去開門救她。電影安排上反倒是尚氣一方的懷疑態度較不合理，先不提這可是漫威宇宙，再來你父親手上有那種東西，電影前頭提到的「後彈指時代」，很明顯都是超出常識的東西。

 

　　而且在「中國」故事裡難道還缺因為看不起男方所以女方親屬將雙方分離，比方牛郎與織女的故事嗎？

 

　　至於文武說如果對方不放人他就要燒毀村莊，這其實也還好，畢竟他的前提還有他相信的事實是「老婆娘家關了老婆還不放人」。

 

　　因此在動機方面對文武的描述都很合理，但電影就是缺乏了對文武作為黑幫幫主殘暴方面或者性格扭曲的描述。片中的十環幫勢力這麼大，手下要養這麼多人，其經濟來源為何？當然黑幫有很多生財之道，無論是地上合法產業或者地下非法產業，但片中都沒有告訴我們這些事情，也讓我們很難與尚氣同感，感受到文武作為父親的恐怖，以及他何以被妻子娘家拒之門外的人格缺陷。他最多就是個嚴父，況且妻子被打死，故嚴格訓練孩子這種轉變也不算太過病態，我們可沒看到成年尚氣脫衣後身上有各種燙傷與鞭痕或者是地獄訓練的痕跡。

 

　　更別說對於假冒自己並醜化自己的演員，文武居然沒有殺掉，而只是因為手下愛看他演的戲就留他一命，當然你可以說《馬克白》讓文武想起自己所以才網開一面，作為一種相反人物，馬克白的妻子引他走入奪權之路，文武的妻子引他走入放權之路，但無論如何他都算施以慈悲了。

 

　　那麼尚氣最後如何破除文武對他的看法，以及自己體內文武之血的影響？

 

　　在講述這件事前，我希望先談一下電影兩個配角凱蒂與徐夏靈，她們作為片中被絕緣於男人戰爭之外的女性角色，如何處理自己的身分認同。

 

 

　　凱蒂是一個典型的美國「華人」，柏克萊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然而片中卻鮮少有機會展現這點，這個設定幾乎只是為了表示她很聰明），她帶著尚氣過著月光族般得過且過的生活。她並不需要特定的文化認同，晚上像日本人般與尚氣徹夜唱歌，穿上制服她就是泊車小妹，握住方向盤她就是公車司機。她並不知道自己真的想做什麼，所以即便她做什麼都行，卻做什麼都感受不到意義。於是當她發現她的死黨尚氣的祕密，她二話不說跟著尚氣去旅行，在此之後這個由奧卡菲娜所扮演的角色基本上就沒什麼成長戲份，直到末段準備戰鬥前，她多半都扮演著一個負責漫威式笑點的角色，就像她主演的除了《別告訴她》外大多總是插花搞笑的角色，不一樣的是在本片裡奧卡菲娜飾演的凱蒂具有一種移民二、三代所具有的一種對己身文化冷感的姿態，涉入尚氣的家庭紛爭讓她得以思考自己是誰，要做什麼。

 

　　至於因為父親冷落加上哥哥拋棄她逃家，尚氣的妹妹徐夏靈給自己創造了一個新身分，以十四歲的年齡開始了地下格鬥場事業，並像父親一樣作為一個組織的首領，雖然她並不被允許與男孩一起學武，但她反而更因此認真偷學武，比起尚氣處處受到父親關注，她明顯是家中被冷落的那個。

 

　　「他不讓我進入他的帝國，我只好建立一個我自己的。」

 

 

　　於是她捨棄了尚氣「妹妹」以及文武「女兒」的身分，並給自己製造了新身分，並且一度想拋棄當初丟下自己的哥哥尚氣，可惜電影並沒有在這部份深入琢磨她與尚氣的矛盾如何解決，直到最後兩人都沒有太多交流，這也是本片明明有高度通俗劇傾向卻在一些情感線上讓人覺得處理的不夠深刻的原因。當然她們仍然在主線的背景默默發揮自己的功能，比如最後大戰時凱蒂射箭命中怪物，或者徐夏靈騎龍助陣，在她哥哥騎過之後。

 

　　女性角色的「隱」與男性角色的「顯」在片中形成一種鮮明對比，彷彿前者就是「客」來襯後面的「主」的。如前述兩位女角色，還有只存在回憶、旁白、聲音裡的尚氣母親映麗，這都使得在開場映麗與文武那場精湛的過招如跳舞的戰鬥後，這部電影幾乎很少能看到女性大顯身手在功夫方面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尚氣與妹妹的決鬥我們也很明顯的看到是尚氣在讓妹妹所以才打輸。而到了決戰，她們包括楊紫瓊飾演映麗的姊妹映南也沒什麼表現空間，只能在後半段的ＣＧ大混戰中打打雜兵，十環幫裡疑似是女性的教官兼刺客同樣也沒什麼存在感。

 

　　所幸電影到後面尚氣與文武對決處進行了精采的逆轉。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電影此時模仿開場文武與映麗過招的變化，從拳到掌，這種「剛」到「柔」、從「發勁」到「卸勁」，從「毀滅」到「疏導」的技藝變化，揭露了尚氣之所以能擊敗父親，乃至於駕馭十環，並非基於父親的血脈，而是母親的技術。電影在此反客為主呼應了早前姨媽映南講出觀眾捧腹大笑的台詞：「你長得像你媽媽。」或許這裡並非只是指長相，而是散發出的氣質，於是在第一場戰鬥裡，以父之拳擊敗不了父親，尚氣還被父親不留活口的打到水中，差點溺死。

 

　　那麼以母之掌呢？

 

 

　　就如電影開場一樣，尚氣的殺意在對決中被消解掉，然後是文武的，他彷彿也看見了妻子的身影，隨後十環先是被尚氣奪走五個，後全部被奪走，最終他聚在一起彷彿龜派氣功（電影裡後來也這樣吐嘈）般本來要射向父親，最後卻放手，讓環散落一地。

 

　　他不會殺死父親，這是父親的作法，不是母親的作法，更不會是他的作法。

 

　　不得不說，雖然梁朝偉拿到的劇本並不怎麼好，但他硬是靠著自己精湛的演技，將這個背負痛苦的角色的層次給演繹出來，尤其是他的面部表情，硬是比劉思慕豐富許多。

 

　　最後關於故事場景設定，一個很有趣的點是，漫威在處理本片時，採用了架空且盡可能迴避政治爭議的方式。有別於《黑豹》裡瓦甘達最後現形於世界作為政治實體要參與國際政治，其家族成員甚至想鼓動世界黑人進行國際革命的安排，《尚氣與十環傳奇》裡文武對國際政治不聞不問只關心如何救自己老婆出來。而大羅族人與世隔絕，土地不在「中國」境內而是在一個必須透過神祕竹林（多麼東方刻板印象）才能過去的虛幻空間裡，並終生只想守住封印外星怪物的黑暗大門，劇情也交代其實大羅族人並非地球人，儘管他們長得像「華人」，更給人一種漫威欲蓋彌彰的感覺。

 

　　所以你就不會太意外為何片中唯一出現的「中國」真實地景是澳門。這是個非本土，有一定自治權的特別行政區，猶如今年的《哥吉拉大戰金剛》只讓兩頭怪獸在中西勢力交界處香港大鬧一樣，因為若發生在「中國」「內地」就會是敏感的。美國任何地方在超級英雄電影都可以陷入混亂或變成廢墟，但「中國」則卻沒可能。這或許也是十環幫明明就是幫派，卻並沒有給人什麼像幫派的感覺一樣，「中國」如此完美的社會主義國家，怎麼可以有幫派？最多只會有個傳承「中國」武術文化的文化推廣協會而已吧。

 

 

　　你很難說《尚氣與十環傳奇》是一部多好的電影，他有一些有趣的打鬥片段，或許會讓人想起過往的港片之輝煌，但你會疑惑何以一部功夫電影最後竟是以怪獸打架還有神器發威來收場，他也有些通俗劇裡家庭角色彼此衝突的設定，然而這跟漫威習慣的快節奏似乎產生了扞格。我們也看不太到作為十環幫幫主與手下，比如那兩個較有頭臉的角色之深入互動，這更淡化了他作為幫主身分的存在感，更多的是看到一個心碎的男人之執迷，可惜本片也無深入刻劃。

 

　　不過藉由本片，漫威向世界某族群說：「現在你們有自己的超級英雄了！」但「你們」是誰卻是個問題，當然我們知道漫威不會想要深入處理這個問題，否則這可能就不是一部超級英雄電影而是某部會得奧斯卡獎的文藝片，裡頭不會有功夫也不會有神龍，更不會有外星人，而且大概還會是李安拍的。電影也同樣以取巧的方式迴避了尚氣的「非法移民」問題，反正他最後跟凱蒂手牽手去奇異博士的世界了，那裡可不隸屬於美國領土。

 

 

 

電影資訊

《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Destin Daniel Cretton，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