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狗》是一部勇敢的電影,因為它勇於去觸碰最敏感的話題,就是當今作為一名「華人」意味著什麼,畢竟,在中國市場仍然很有前景的情況下──讓我們且先承認歐美國家比起「人權」議題更在意雙方誰能在這塊土地賺更多錢,他們已經中了經濟上的連橫計──誰想要去澄清或者說清楚這個概念呢?更別說同時又涉及中台問題,極不和諧。
一個名為李光龍的青少年,爸爸是韓國長大卻沒韓國國籍只有「中華民國台灣護照」的「華人」,為中華民國台灣駐韓辦事處(而非大使館,國與國才是大使館)工作,媽媽則是純正的韓國人。他在班上成績優異,還獲得了申請美國獎學金的機會,然而當老師上課時卻這樣跟同學說:
「連本國歷史常識都不知道,你們怎麼連光龍這個外國人都不如啊。」
老師說的話不是基於血統的歧視,因為即便光龍說著流利的韓語,長相也沒跟同學有本質上差異,甚至文史成績優異,但他確實是個沒有韓國國籍的人。他是個「華僑」或者,同學口中帶有輕視意味的「醬狗」。
《醬狗》拍出了韓國人對於華人/中國人的看法,醬狗一詞是對在遊戲中開外掛並習以為常的中國玩家的蔑稱,隨便玩個遊戲就能聽到中國人在裡面給你刷屏賣外掛,破壞玩家的遊戲體驗且傷透遊戲廠商腦筋──對遊戲廠商而言,為了市場他不能直接批評這些人,卻又不能無視這些人對其他玩家遊戲體驗的破壞。
而另一個韓國人看華人/中國人的角度,則是一群華人/中國人總是在大眾運輸系統上高聲說話並且毫不在意旁人觀感,當然這同時也是光龍對他們的看法。
為何電影從一場遊戲開始,光龍與他那些也會說韓語的朋友看似如此融洽,而不若一年後與班上的同學如此疏遠?因為一開始的那些朋友都是華僑學校來的,而電影也在這裡鋪陳如光龍這樣的混血兒所擁有的優勢與詛咒──優勢在於他會多種語言,詛咒在於他在忠誠上會更加受到質疑。他父母一直不讓他歸化韓國這件事成了片中最大的懸念,母親說:「當韓國人就得當兵,你當兵幹嘛呢?」這似乎並非真正的理由,而父親口中「不要失了根」似乎也指向一個曖昧的目標,都在片中成了待探索的名詞,於是透過電影後半段光龍與同樣是轉學生的女同學對話,才慢慢給出意料之外的解答。
中韓混血本身倒不成問題,如同《伊索寓言》裡不屬鳥類也不屬獸類的蝙蝠被聯合放逐的真正原因並非血統,而是作為。作為一個兩面人、抓耙仔而被同學討厭,乃至霸凌,老師要他幫忙監視同學有沒有抽菸,而這便涉及了華人作為外來者證明自己忠誠的方式竟是在本國的權力階級(老師/學生)之間找到嫌隙。如同馬華黨為了證明自己對馬來西亞的忠誠而讓馬來西亞華人厭惡一樣,光龍藉由這種方式獲得在位者(老師)的器重,卻也導致被管理者(學生)的厭惡,而他自己更是一邊抓人抽菸,一邊偷偷抽菸,秩序維護者本身利用特權踰越秩序,十足令人厭惡。
如同華人政治裡最令人厭惡,標準不斷滑動的「人治」成分,這既是文化的,也是國族的,電影並沒有將光龍設計成純粹的系統受害者,使其形象更為立體的體現了某種華人困境:或許是過於積極地滿足系統中支配者的需求而導致被支配者心生厭惡,或者是不夠積極的滿足支配者的需求,而被支配者本身厭惡,比如被警方盤查時態度不夠好而讓警方找他碴。
於是有些華人只好另求他方,尋找系統外的力量支援,比如中國,無論這種借力是文化意義上或者是政治意義上的,事實上兩者時常牽扯在一起。
你或許會說,華人是一種文化概念,中國人是一種國族概念,但真的是這樣嗎?
華僑一直是個問題,無論是對他們自己還是對他們所待的國家。對台灣人而言,所謂華僑,大多都是基於「中華民國」而非「台灣」而與台灣產生聯繫的,除了一些清楚認同台灣的「華僑」外,聯想到「華人」時,當然會自動自發的魂歸中國,此時說的中國當然是那塊最大的,而不是一個小島。而在韓國,「中華民國」華僑形成有多重歷史因素,包括那段「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搶「海外華人」為「華僑」以爭奪「正統中國」的歷史。片中炸醬麵這個符號就是一個複雜成因的體現,韓國炸醬麵乍看來自山東,然而上面所淋的「春醬」卻是在韓中國人(在此又可以被說為「華人」,為什麼?因為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根本還不存在,所以你知道「中國人」這概念何以容易被含混並被利用,以至於我們最好跟「華人」一詞使用時一樣,無論是實際或內心都加個上下引號,提醒自己這是個多麼模糊的概念)依據當地口味而改造的味道。所以當我們看到光龍討厭炸醬麵時,我們或許可以思考,他到底是討厭炸醬麵所代表的「中國」,還是炸醬麵所代表的「中韓混血」?電影基本上有大半篇幅都在處理光龍內心「討厭」情緒的真面目,透過他與家人,與同學,與老師的談話。
在中華民國台灣駐韓辦事處工作的父親不喜歡甜食,但到了韓國國民黨黨部/中華民國遺跡(黨徽國徽不分導致的有趣混淆)改建而成的咖啡廳就很開心。其實也反應了渴望具有標的的身分認同,身分認同需要標的,在符號學層次上就是要有具體的生活互動對象,且時常涉及文化活動,在電影裡父親對台灣的記憶只有念書時曾過來,但他對中國的記憶更加缺乏,於是台灣就成了一個他對中國(中華民國)的幽魂互動對象,同時具有美好青春的意義。
片中父親名言「不要失了根」對台灣人而言並不是一個陌生的話語,事實上對台灣人而言這樣的話語是令人厭惡的,因為其背後通常都帶著一種對大中華的意識的召喚,並有要台灣人放棄自己國家/主權,以及伴隨而來種種權利都跟著消失的目的,而非僅僅是一種緬懷。比如國民黨來台時雖然中華民國就此一起過來,表面上高舉大中華意識與反共復國,反攻大陸的口號,實際上的作為卻是以前者為藉口,不斷削減本地人各方權利,導致族群不滿劇增,也讓中華民國在當時不是一個保護的象徵而是壓迫與剝削的象徵,因為本地人實在難以理解何以我們要替國民黨打回他們丟掉的土地。
追根究柢,如果你真心接受一套明明充滿分裂卻被硬是兜在一起的大中華五千年敘事,那麼理性思考之下中華人民共和國當然會是你的最佳選擇,因為這才是國際上普遍承認的中國。想當然耳,接受這一套敘事的人在外就能毫無邏輯障礙的出賣名為中華民國實則是台灣的國家/地區,因為在他們眼裡台灣是處於一種「不正常狀態」。
那麼馬來西亞、南韓、台灣以及世界上各種具有大量華人卻又不隸屬於中國的國家,那些不是「華人」的人,對「華人」最深沈的恐懼就很明顯了。
就是那些認同大中華五千年敘事的人,渴望如這套敘事所宣稱的最終目的,將華僑所在的各國顛覆成中國。當我們更深入認識這個概念時,我們會發現一個「中國或成最大贏家」邏輯,這幾乎像是-1與+1在加入絕對值後相等一樣,在五千年歷史論述裡,「中國人」既是殖民者,也是被殖民者,既是征服者,也是被征服者,連外族入侵並掌權,都可以被認知成他們成了中國人,此時中國人一詞又被與漢人概念混用,當然漢人實際上是什麼本身也是個含混不清的概念。總之,體制內藉由中國欽定的候選人,體制外藉由中國提供的支援來達成統一目的。諷刺的是,這機制恰巧跟中國時常宣傳哭訴自己的領土受到「境外勢力干預」如出一轍。
只要仔細思考此一過程,你就會想起就這件事而言竟與昔日共產國際渴望摧毀所有民族國家並統合成一個新的、由共產黨領導執行計畫經濟的夢想如此相似。對佔主導位置、必須處理現實問題的共產黨派系而言,逐漸一體化的蘇聯與國際共產主義並不矛盾,只有那些渴望邏輯統合的革命份子對其中的邏輯不一致感到不安,當然他們很快就被打成叛徒,比如那些托洛斯基主義者,其實誰是叛徒還很難說。
你說你挺的是「中國」文化(請特別注意在此你換成「華人」文化也會很順,這正是問題所在),但這一套近代才被製造出來的大中華五千年敘事,從一開始就是梁啟超為了政治目的而製造出來的文化政治一體的敘事,白話點講就是把神州大陸上的人盡可能兜在一起的故事。當然其中有許多用歷史材料填補使其真實化的零件,但歸根究柢也不能違逆其被製造出來的目的。隨之而來的當然是那些看來無害的文化史、藝術史、某某某某史研究,當你沒有這種後設認知觀點,你就會看不懂為何當初中共掌權時也曾大力推崇唯物史觀,並且有多名學者利用歷史知識為其製造新歷史敘事,為什麼又會在文化大革命後逐步走向國學熱,換上一批新學者來填補空隙,完善論述。你在菜市場買菜都會精打細算,難道中國政府花那麼多錢給那些成天泡在紙裡的學者,真的是毫無思考的「大灑幣」?
這種事情連作為外人的台灣人都知道,自認為「中國人」者豈可不知?
在半個世紀以前,西方曾經盛行存在主義,其中最成功的販售者沙特揉雜各家思想,得出了「存在先於本質」的宣言,這樣的思想幾乎與「不要失了根」是悖反的。追溯沙特所借鑑的其一哲學家尼采,他說起源並不見得就是美好的進步的,而時常是醜陋可鄙的,如同他知道希臘文化前還有更多更古老豐厚的文化,卻獨尊希臘文化一樣。
所以根又如何?
畢竟如果真的要比古老,論生物沒人比得過藍綠藻,論宇宙沒人比得過大爆炸,但我們有藍綠藻或者大爆炸文化嗎?
於是當我們要問,何謂文化時,我們就發現我們必然就面臨一個問題──什麼時候人成為了人,而不只是一種生物。這是一種主觀觀點,文化是一種涉及價值判斷的事情,在一個文化裡使人之為人的定義,可能在另個文化裡讓人覺得這是野蠻甚至非人的,而在《醬狗》裡,就有一個主觀的,涉及評價的「根」之設置的問題在擾動著光龍的思緒,包含他的身分究竟該從父親端還是母親端來界定,又或者他的所在國度,還是他的價值認同。
於是在電影裡,最終爸爸在夢裡讓光龍去台灣看的那個「家」,實際上什麼也看不到。而媽媽更說出了:「我不是嫁給中國人,我是嫁給他(爸爸名字)。」於是電影便從緊張的國族敘事,亦即中國人搶韓國女人,生了孩子要霸佔韓國,變成了與國族無關的愛情故事,那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事情。
他該認同誰,又該與誰為伍?電影沒有給出解答,而暫且是否定式的排除或者是懸擱各種選項,比如光龍末段走在路上時看到一堆華僑抗議空殼護照的事件,他戴上耳機而非停下腳步。很明顯的,他跟他們不同,他還有歸化的選項,只是他還需要時間思考自己要歸屬於哪個族群,而這並沒有存在基於他本質而產生的應然責任。
但無論他做出什麼選擇,成為鬼魂的父親都會陪伴他,如同片尾在沙灘上,已去世的父親在他身邊坐著,而另一方面他與女孩的戀情也因為他赴美獎學金申請的失敗而有機會從萌芽到延續。
雖然《醬狗》在製作上稱不上特別精緻,你甚至要花點時間熟悉片中不斷微微晃動的手持鏡頭,然而其主題還有其體現主題的方式,卻令人玩味。透過一個混血兒與父母的互動差異,透過兩個轉學生之間的曖昧情愫,冥冥之中有東西在其中生長,於是電影到後面我們會發現,所謂的「根」已經並非是那種純粹對起源的探討,而被轉換為你如何植入你的新認同的呼喊。換句話說,前者是屬於過去的,完成的,後者卻是未來的,待成的,但兩者並非純粹的斷裂,因為無論是對於過去歷史事實的詮釋還有未來歷史事實的創造,都具有相互參照生成當下的作用。事實是,所有過去與未來,都只存在於當下我們的認知中,而我們如何參照如何認知,就製造了新的歷史事實。
這也解釋了何以後面電影插入一段父子夢中相見,而兒子驚覺原來父親意外的了解自己或者與自己相似的事實,並在醒來後從父親的拖鞋獲得驗證,而這一場夢也一百八十度的對電影裡這名古版,老氣的嚴格父親形象,製造出了更立體的面向。他也曾跟主角一樣對自己身分有所疑慮,然而在成長的過程中他逐步捨棄了這些,或者將其壓抑在心裡,所以電影藉由一場只屬於父子的集體夢境,來讓父子在現實對話的不可能外,給了一個交流的可能,同時父親也不再要逼著光龍去成為誰,而是將選擇的擔子,同時還有一家之主的身分交給光龍。
那麼如何逃脫蝙蝠的命運?正是從對未來做決斷開始,無論是要怎麼選,這是電影的結論。
電影資訊
《醬狗》(Jang-Gae: The Foreigner)─張智瑋,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