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加害者比日本製壓縮機還要稀少:《花漾女子》

一名女子每週都去夜店報到,裝作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然後讓要送她回家的「好人」把她載去自己家。 

    《花漾女子》本身不是如宣傳般所呈現的那種爽快的「女子復仇故事」,相反地這個故事非常讓人不爽快。因為在本片,不分男女,他們都是不完美的加害者。透過艾莫芮德・芬諾(Emerald Fennell)的鬆散敘事以及凱莉・墨里根(Carey Hannah Mulligan)的精湛演出,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披著現實皮的超現實故事,一種乍看隨意的精打細算。

 

  一名女子每週都去夜店報到,裝作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然後讓要送她回家的「好人」把她載去自己家,並在這些好人要侵犯自己的時候嚇他們一跳,之後她會在簿子上劃上黑線或紅線。電影以隱晦的方式告訴我們,劃上紅線的人似乎會被殺害,而被劃上黑線的人則會被放過。這是凱西的復仇日常,她以這種方式教育或懲罰那些「裝作好人的男性」,換句話說,與其說這是部懲罰男人的電影,不如說是部懲罰偽君子的電影,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不過電影並沒有花篇幅去解釋這件事,為何凱西在這過程中沒有遇到任何一個性侵不成,反而惱怒壓制凱西霸王硬上弓的男人?換言之,為何只有「偽君子」會在夜店撿屍,而「偽君子」剛好都擁有足夠的理性不會反過來對凱西動手?特別是如果凱西真的如那簿子上畫紅字的都殺死了那些男人,而他們都是在同一個地方遇見凱西,就算凱西再怎麼會化妝又是怎麼逃過調查的?別忘了片尾那個神奇的轉折,充斥著對司法調查的信任。

 

  如果紅字不意味著殺死,而只意味著傷害,那麼凱西何以還沒登上地方報紙版面?難道是因為那些男人害怕自己的社會形象毀在夜店撿屍上,而不敢對於自己被這個神祕女子傷害之事去報案?就算不去報案,這些受害者為何沒有透過口耳相傳讓大家特別注意這個每週來報到的奇怪女子?別忘了,她總是在同一個時間來同一個地點,一間酒吧必然有所謂的常客,那怎麼可能有人沒注意到凱西的行徑?更別說這部電影的背景可是在一個社群網站興盛的時代,片中凱西同時也利用社群網站進行自己的復仇計畫,那麼凱西的受害者們怎麼可能沒有用社群網站吐露自己的苦水,進而暴露凱西的復仇日常?

 

《花漾女子》劇照。

 

  電影裡處處充滿令人覺得導演似乎沒有考慮到的地方,但有趣的是在之後的橋段卻又讓我們發現導演好像其實有考慮到這樣的狀況。比如其中一個黑人要帶凱西回家,卻因為被意外打斷而驚覺凱西就是那個朋友口中的「瘋女人」;最後作為全劇高潮甚至會嚇到觀眾的有趣橋段,也說明了導演並沒有忽視一般而言女性較容易被男性制服的日常狀態。這當然就更使人迷惑於片中凱西的復仇手段,畢竟有別於許多私法正義的女性復仇電影,凱西還運用了相當大的社會力量來保護自己不被男性殺死。這個力量指的是「如果男性撿屍性侵被發現,將會承受的社會鄙視眼光」,如果這個力量不存在,換句話說如果這個故事是發生在荒郊野外的法外之地,甚至是在一些禁止女性夜間出遊的地方,或者發現女性夜間出遊會優先責備女性的地方,凱西的日常復仇也就不能運行了。

 

  這點當然也反映在凱西後來遇見的小兒科醫生男友萊恩身上,電影花了不少篇幅在處理他,用來說明凱西是一個「不完美的加害人」,對於是否向當初性侵自己好友的同學復仇有所猶豫。這股決心在她擁有愛情之後被動搖,直到她發現原來萊恩當年其實也在性侵現場,看著自已的好姊妹被性侵而無所作為,他也不過是那些「偽君子」的其中之一,而不是什麼好人,她才下定決心放棄愛情,進行自己最後的復仇計畫。

 

  如果說之前她放棄了自己的青春與未來,現在她要放棄自己殘存的一切。

 

  能夠使用社會性抹殺處置男性的前提是,社會能站在女性那一邊而不會獨厚男性。無論是在男性被爆料帶酒醉女子回家後試圖性侵酒醉女子,又或者小兒科醫生學生時期看著同學性侵醉醺醺的女孩而無所作為,他們都害怕被揭發而遭到社會性抹殺。電影一方面進行了對這個男性主導的社會之批判,同時又在本片貫通全片的前提是「男性害怕被社會性抹殺而不敢報案抓凱西」,這便產生了一些相衝突的漏洞。

 

  當然我們也可以用一種電影主旨先行的方式來解讀這些漏洞,比如在沒人認得出凱西是每週都來,而且每週都會帶「好人」去「教育」的原因是,對這些男性而言女性只是一個性對象,以致於他們根本就記不得這個女人長什麼模樣。如同當後面一反前頭所有男人都無法制服凱西的狀況(我們姑且當作導演省略了凱西從醫學院退學後每周都到健身房報到的橋段),在單身派對上,偽裝成脫衣女郎潛入派對的凱西,被當年在眾人面前性侵自己好友的男人用枕頭悶死時,展示了一種我們似乎意想不到卻又極其自然的橋段。凱西以為十惡不赦,而且一定忘記自己玩弄過她好友的同學傑瑞,居然如同片中專門誘使提告性騷擾的女性撤告或者庭外和解的律師一樣,都記得自己好友的名字「妮娜」。

 

《花漾女子》劇照。

 

  與其說電影旨在打破受害者的迷思(只要喝醉被睡了你不確定到底有無答應性交都是你的錯),不如說是在打破加害者的迷思。完美加害者被設想為無恥且殘暴還有下流的,以至於當他們被另一個完美加害者(前身為完美受害者,通常是被設想為無辜且莫名其妙受害的女子,然後讓自己蛻變成殺手或某種計謀設想者)的女性給擊敗時,觀眾會很滿足。

 

  電影要說的卻是,作為完美加害者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少數,多半是像傑瑞那樣的不完美加害者,或者是萊恩那樣以旁觀身分參與事件另一種不完美加害者。如同女主角本身也是個不完美受害者蛻變成的不完美加害者,她不是典型女子復仇電影敘事下的受害者本人,更非準備好一切要來復仇到底的完美加害者,片中她多次「寬恕」過往傷害自己好友妮娜的人們,這使得她並非表面上那麼冷酷與瘋狂,而總是保持著人性的溫暖,也讓凱莉・墨里根更有表演角色複雜性的空間。

 

  這也是為什麼《花漾女子》的結局是如此令人感到超現實,因為一個在片中大部分時候無論是對復仇或者對人性都不斷失算的女子,居然早就策劃好要讓自己的失算其實只是最終算計的一部分。我們難以想像如果她成功殺掉傑瑞的結果,這與前面故事調性不同。她的最終算計是要社會性抹殺掉傑瑞,這些在電影前面都沒有鋪陳,換句話說沒有任何細節提醒我們,即便是小到一個事前故意轉鬆手銬螺絲釘,好讓傑瑞有機會殺掉自己以證實這些人死性不改的鏡頭也好。

 

  犧牲自己然後讓當年的性侵犯接受社會制裁當然不是一個快樂結局,但一切都來得實在太無預兆,而有過於理想化的嫌疑,這甚至還不如讓畫面停在她被殺死後,男人們從慌張到鎮定的處理她屍體,以及一連串後續效應的冷調處理即可。

 

  無論如何,《花漾女子》是一部另類的女性復仇電影,它以自身的不完美還有超現實讓我們看到了現實的人性以及女性的渴望,這種渴望是關於男性真相的揭發,你可以聽到她對著你呢喃:「自以為是好人的男性,別以為你與性侵犯的距離很遠。」

 

 

電影資訊

《花漾女子》(Promising Young Woman)-Emerald Fennell,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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