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孟宏居然拍了一部普遍級的電影,我是在電影院購票完才發現這件事的。許多人都說《瀑布》是鍾孟宏最「親民」的作品,其實從《陽光普照》開始,鍾孟宏就努力說一個所有人都能體會的故事,《瀑布》更是少了以往的打打殺殺、具體明確的事件跟情節,許多事情都是在客廳、餐桌就發生了。雖說故事變得親民,敘事上其實更大膽。
《瀑布》在宣傳時,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聽說這是一部母女「相愛相殺」的電影,電影預告也剪得很像這麼回事,害我以為電影的重點是母女的衝突及緊張關係,實際看了之後,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不過「愛」跟「殺」的部分依然都有,而且各自有令人驚喜的地方。
墜落的母親
電影開頭母親催促女兒小靜上學,兩人在車上發生爭執。接著小靜班上同學確診,母親被迫去醫院接她回家,又收到公司通知暫時不要回來上班。兩人被迫待在家裡,衝突越演越烈。一天,母親以為小靜失蹤,衝出家門尋找,整個人就突然垮掉了。
乍看母親是突然倒下的,其實根據電影給的線索,母親從兩三個月前就沒繳管理費及管家費了,差不多就是大樓開始拉皮整修被藍色帆布罩住以及疫情剛爆發的時間點;再加上小靜說的「不知道已經為了態度問題跟母親道歉過多少次」,可見這段期間兩人一直有爭執。母親是一點一點慢慢垮掉的。
還有兩場重要的戲幫助我們理解生病母親的狀態,一場是母親見到小靜坐客廳說自己生病卻什麼都不告訴她;一場是母親夢見為了救小孩反而自己失足摔落的家長。這兩場戲告訴我們,她不只是個生病的母親,更是個擔心女兒的生病母親,而且是擔心女兒又覺得不被女兒重視,委屈而憤恨的母親。
還有一件事導致母親思覺失調症病發,是電影後來告訴我們的。母親第二次住院時,遇見魏如萱飾演的精神病患告訴她,投球當然不會讓精神疾病變好,但是人只要有事做,就不會想那麼多了。母親出院後,第一天到賣場上班,後頭的電視新聞報導市場解封攤商忙碌的神情,搭配主播以旁白說出「忙碌是幸福的」。這句話是電影給出的觀點,也解釋了母親第一次病發,正是女兒居家隔離期間,必須待在家中陪小靜,卻又不能跟她接觸,因而無事可做時。
衛兵與蛇
母親第二次住院時,小靜問醫生該怎麼辦,醫生說最重要的是理解母親,小靜又問該如何理解,醫生答「不要否定她,多站在她的角度想」。也是在這時,小靜透過窗戶看見精神病房中母親遲緩、神情迷茫的狀態。這場戲之後,小靜突然成長了,透過她之後的行動,我們知道她真的把醫生的話聽進去了。
出院回到家的母親出現幻覺認為門外有衛兵在監視,小靜沒有反駁,而是走出門替媽媽將衛兵趕走,這就是站在媽媽的角度看事情。後來,小靜撥電話給爸爸,要爸爸告訴媽媽他什麼時候會回家,母親將電話搶去掛掉,說爸爸要回家這件事不可以告訴別人,否則不會原諒小靜;小靜雖痛苦,仍是順著媽媽,答應不會告訴別人,並要媽媽吃完早餐後去散步。散步時,母親就向小靜道歉了。母親已經有了改變。
接著,小靜又看見一夜未眠的母親坐在客廳說有蛇爬進家裡,她仍是一貫的做法,這次甚至主動詢問母親該怎麼做,幫忙叫消防車來。等到消防隊真的抓出那條蛇,小靜自己應該都鬆了一口氣。
母親真的變好了。
然而小靜真的理解了母親在想些什麼嗎,其實不見得,但是她自己理解了醫生的那番話,用自己的理解做出了行動。
不懂的事
電影裡的大人分成兩種,小靜喜歡的跟不喜歡的。喜歡的好比服務他們家多年的管家、賣場主任;不喜歡則像是爸爸以及外商公司的主管。
如果電影中撐住母親的人是小靜的話,那麼在小靜最不好時撐住她的就是管家了。一場管家跟小靜吃飯的戲,管家說自己沒讀過什麼書,不懂好好一個家庭(指小靜家)怎麼會變成這樣。這句看似突兀的話,其實對我們理解小靜有很大的幫助。
年僅十八歲的小靜,面對這個世界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就是「不要跟我說一些我聽不懂的事」。就像她去找父親說搬家的事,父親提及大人之間的事情很複雜,小靜直接回嗆說不要扯一堆大人的狗屁理由,接著說會把爸爸的東西留在舊家,要他找時間自己去拿,言下之意就是我們跟你再無關係了;或者小靜去外商公司幫母親辦離職,質問主管明明知道母親狀況不好為何不幫忙,主管也是盡扯些奇怪理由,同樣讓小靜不解與憤怒。
於是我們知道為什麼小靜對陳以文飾演的賣場主任那麼有好感了,因為這位老派的紳士,完全藏不住任何一點心思,讓人一看就懂。
如果延伸看待「不懂」這個概念,關於母親為何會患上思覺失調症,其實觀眾和小靜都是不懂的,除了知道母親有段不快樂的婚姻、異常想念丈夫外,沒人說得出一個人到底是怎麼變成一個病人的。這種病就是這樣讓人「無法理解」。然而,面對這個「無法理解」,小靜沒有找藉口,而是不斷重複做同樣的事,一點點幫母親找回自己。
從「忙碌是幸福的」、「理解就是站在對方的角度」到「不要說一些我聽不懂的事」,電影崇尚一種粗糙直率的力量,不細緻也不複雜,簡單卻強而有力。
危機四伏
依照母親病情的好壞可以從母親第二次住院將整部電影拆成2半,後半段是病情逐漸好轉的過程。雖然一路好轉,但電影並未忘記提醒我們思覺失調症患者的脆弱與隨時可能惡化的病情。
「蛇」的那場戲,當小靜發現母親在沙發上乾坐一個晚上,觀眾在銀幕後看了應該都感到很不安,擔心母親又病發了,直到看見母親真的沒事才放下心來。房仲的戲也是一樣,當經理走進來恭喜買家以超低價格購得原本屬於小靜母女的住家時,氣氛極度緊張,我們都很擔心小靜被房仲騙而虧錢的事會讓母親病情再度惡化,直到經理來了個回馬槍,看似的危機又順利地度過。
最後也是最大的危機是溪水無預警洩洪而小靜被沖走時,母親提心盯著電視看新聞轉播,終於看到救難隊將小靜救出來……。
在提醒我們精神疾病的不穩定與難控制的同時,卻不讓角色真的陷入困境,這是相當大膽的敘事策略,也是電影的溫柔之處,因為明白一旦失足就很難再爬起來,而捨不得讓角色真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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