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畫面你可能忘記了,但為了生存請你記起來:《時代革命》

《時代革命》劇照。

 

  周冠威賠上自己的導演生涯,用大銀幕為觀眾開一扇小窗,讓我們稍微看見同時代的香港人們如何抗爭,在極大的不對稱壓迫下,爭取自己的自由空間。其中被對準的則是本該在學校讀書,或者工作的年輕人,好端端的年輕人為何不讀書、不工作,被「洗腦」上街抗議呢?年輕人賠上自己的前途,只為告訴世界為什麼。

 

  「仲有球證、旁證、足協、足總、足委,全部都係我嘅人,點同我打呀?」

 

  觀看周冠威的這部嚴肅作品,不知為何,我的耳邊響起星爺的喜劇片《少林足球》裡反派說的話。

 

  其實也不過是幾年的事情,然而就像人們很快就會忘記武漢肺炎從哪裡來(大概很快就會被改成德州肺炎或是柏林肺炎,反正誰需要生意誰就接下這口痰吧),人們也很快會慢慢忘記這場當初鬧得轟轟烈烈的香港革命,而可能坐在電影院裡對一群雪糕哭泣,或者對一群穿緊身衣的男男女女,或第三性對抗外星人展現的勇氣而落淚。

 

  為了精神健康,人們的本性傾向遺忘,更別說是那些有意被蓋過或者消失的影像。

 

  但是觀賞這部記錄片,透過那些帶刺的影像,所有當時的記憶就通通被喚醒了。這就是為什麼這部片不適合那些精神脆弱、過度「善良」、共感能力過強的人,因為片中的影像將會再次從你腦中的垃圾場邊緣復甦回來,即便導演周冠威盡可能給了本片很好的結尾,一個有所希望的結尾,然而在此之前,你必須先經歷許多至黑的影像。雖然涉及血腥與暴力,卻並非B級電影式的,而是更加日常的質地。黑的不只是光線,還是人心,以及無法露面還有失聯的年輕抗爭者們,他們被迫地下化,無法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那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可以做些什麼?

 

《時代革命》劇照。

 

  比如說,光天化日,或者日光燈下,白衣人可以把抗爭者打得頭破血流,警察可以對著抗爭者的胸口來一槍,但抗爭者只要一提起殺戮,就會被同伴阻止,他們連放顆炸彈最後都必須放棄,因為他們心中有攝影機照著自己,而白衣人與警察的攝影機永遠是對著抗爭者的。

 

  你被人用鋁棒打得頭破血流,而你只是起來朝人揍一拳,這一拳的影像就會被截出,你就成了「暴徒」。在此之前,你可能還以為自己是個溫和的「合理非」甚至連對「勇武」都有點反感,結果現在居然直接被升級為「暴徒」了。

 

  你甚至不能有情慾不能有性慾,警察可以在警察局用抗爭者洩慾,而抗爭者只要牽個小手就會被人說是出來玩來打混的,在攝影機拍不到的地帶,警察所做的一切叫做謠言,至於那些消失的人則純粹是他們對香港地理不熟,不小心走失,甚至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又或者那種什麼游泳健將淹死在水裡的,則肯定是沒做暖身自己害死自己的。

 

  「全案無可疑啦!」

 

  對一些香港人而言,上街者是可憎的,因為上街者妨礙了工作日常,讓經濟停擺,也讓原本可能經濟就不好的同胞深陷苦難。他們不想管香港經濟不好的來龍去脈,不管從中國來的人口與地產商如何勾結地方政府掏空香港,只在乎現在自己沒得做工。

 

  一個大叔瞪著抗爭者舉起腳踏車一扔,說自己只想工作,至於為什麼物價與房價這麼高漲,他可沒興趣,畢竟他又不是這些書念太多,唸到腦袋壞掉,不去坐辦公室,而來上街抗議吃催淚彈跟警棍的學生。

 

  一個白人憤怒地用英文咒罵抗爭者,他聲稱自己住了23年香港,卻連廣東話都不屑說,他穿著高級西裝,正要走回自己的高級飯店,大概憤怒於何以這些穿著破爛裝備的年輕人讓香港變成這樣。大家都罷工,他不想聽抗爭者的話,為什麼要聽給自己打工的黃猴子的話?他才不在乎有人被關起來強制勞動,更不在乎有人被變成浮屍或者地上一灘西瓜泥,Who cares?又不是在他杯子裡的有機果汁,管這幹嘛?

 

  對他而言最大的問題大概是沒人開的士,沒人給他送餐,小姐也叫不到吧。

 

  抗爭者必須理智,必須維持形象,不能被情緒沖垮,才能站得住腳,哪怕是拆毀記載抗爭記憶的連儂牆的大叔大嬸,朝你煽火辣辣的耳光,打得你滿頭是血,你都必須忍受不能反擊,免得被嗆「懂不懂敬老尊賢阿?」而本該防止暴力行為的警察們的臉,則可以隱藏在裝備下,以及隱藏在幹練的手法下,以抗爭者的身軀為鼓,一下一下的打出具有節奏的音樂。然而這樣還不夠,一個瘦皮猴青年需要多少人壓制?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都撲上去,非得如此讓他斷幾根骨頭,打幾根鋼釘,才能讓他了解雙方實力的懸殊,再也不敢自稱是人民。

 

  人民解放軍沒准你解放你就不准解放,人民共和國沒說你是人民你就不是人民,說你是暴徒就是暴徒。想在你頭上解放你還不准閉上嘴巴,就是這樣,不許爭辯。

 

《時代革命》劇照。

 

  一名醫學專業的學生敲著地鐵站門,希望警察開門讓他進去救治傷患,警察忘記有人直播,還說地鐵「沒人受傷」不讓他進去,這讓他從有禮貌的要求到精神潰堤,對警方大吼:

 

  「你們有沒有惻隱之心阿?」

 

  港警不知有沒有讀孟子這種沒啥用的「中華」文化基本教材,不過大概不用,反正會打人,會強暴就可以做好自己的工作了。對於那喊著喘不過氣的,要用腳架他脖子架得更緊;對於那要警方住手的,要拉開他的防毒面罩,直接朝臉上來一口濃煙。

 

  溫和的方式全被阻斷,激進的方式則像以卵投石,在這座人間地獄,唯一的快樂之道可能是拿起小紅書,揮舞小紅旗,以高八度的嗓音慶祝一個紅太陽的日正當中。又或者穿起制服,拿起鎮暴盾與槍,有空時就坐上水車,用催淚彈與高壓水柱對人們無情輸出。抗爭者有人說整個分工合作,只知對方綽號,一同努力的過程很像網路遊戲,那警察這邊應該是有課大禮包的課長玩家,因為他們看起來非常開心。

 

  中國國慶的磅礡影像與港警的砲火被並排,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最值得慶祝的國慶時刻,而另一邊則是穿著黑衣,帶著面罩,還有黃衣服的「暴徒」們,不斷嘗試逃跑,然後一個個被撲倒在地,有的抱膝哭泣,有的不斷抽搐,場面之浩大,堪比一部戰爭電影。差別是這部片沒有反攻場面,只有敦克爾克式的不斷撤退,如果偶有什麼勝利,那就是撤退的漂亮與乾淨,留下更多「影像」,讓不在此的「國際社會」上廁所滑手機時能點個讚或按幾個怒。在這活動中被抓補的人幸運的會被關上十年,不幸運的就會不知道去哪,那是失聯者,是從下水道消失的訊號,也是一個個滿懷生命熱情的靈魂,在煙塵與灰霧中熄滅的結局。

 

  本片帶我們回顧了很多你可能當下在網路一直看到,現在卻找不到的影像,就像一些被檢舉的數位頁面一樣,由於臉書有意無意的「反暴力」運算機制,助長了影像被刪除的容易度,也讓這部片的珍貴度大大提昇。它以九個章節持續推進這一連串事件,讓觀眾看到這些感到絕望,同時又不放棄希望的年輕人們如何穿梭在各個戰場,游擊式的與警方長期抗戰,並逐漸帶起本不關心的人與他們一同抗爭,卻在一波波大浪中不斷跌入海中,然後使勁游出海面,再次爬上衝浪板,活出一個個饒富特色,具有活力的「個人」。

 

  影像被大量製造,那是民族屠殺的影像,香港人無論是在概念上或是在肉體上都受到屠殺,而好不容易化成了影像,試圖在國際上引起注意,卻可能還不如一個網球選手。被左派香港人罵得好像一無是處的「美帝」,至少還通過了法律來關注香港,被自家國內搞的焦頭爛額的歐洲元首,尤其是元首中的元首的梅克爾,大概也只能送香港人一句「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然後持續表達她「有在關注」,大概是有給香港人粉專點讚那種關注。

 

  這些影像也逐漸被消滅掉,因為對臉書而言,這些都是「令人不舒服」的影像,至於讓誰不舒服就不知道了。

 

  中介的空間徹底被破壞,沒有協商可能,也沒有必要,因為站在中國角度,為什麼要跟你們協商呢?你們只有一些燃燒彈跟一些孱弱青年或者老人們,而我們有武裝完全,防燒防撞的警察,還有裝甲車與消防車,以及各種槍枝還有高壓水柱,還有你沒時間檢驗、會讓傷口潰爛的催淚彈,更重要的是制度站在我們這邊,你被白衣人打了是嗎?在哪?我看不到阿,我沒戴手錶阿,剛剛情況很混亂阿,你不知道嗎?法庭是講證據的阿,你說你手機被砸了,沒影片我沒看到阿,你朋友說要作證,他也是犯人阿。唉,真沒辦法,錢拿去喝杯鴛鴦奶茶吧,「手足」。

 

《時代革命》劇照。

 

  在《時代革命》面前,好萊塢的恐怖片與戰爭片沒有不相形失色的,然而這部紀錄片在極其悲慘的背景下,卻沒有淪為顧影自憐,反倒是越挫越勇。人們與時代進行抗爭,在抗爭中重新發掘自己的長才,找到自己的位置,成為與浩大國歌對抗的「願榮光歸香港」的一部分。透過留下的抗爭影像,繼續抗爭,因為「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周冠威已將自己投入革命之火裡,至於台灣人能不能被吸引住一兩秒,還是會因為害怕而將眼睛移開,那就是台灣人自己的命了。革命非一人能行,但若沒有那挺身而出的第一人,則永遠不會能行,這就是為什麼片中年輕人們在積極投入行動之中散發著無限光輝,如同中國共產黨最愛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行動是驗證知識的唯一出路」這句話。

 

  在學生運動之中,你看不到腐敗軟弱,只有蓬勃剛強,學生們不是只是會念書,更懂得利用手邊科技與粗糙工具,進行組織行動。有人負責前線,有人負責後勤,有人負責文宣,有人負責衝撞,這是純正的由下到上的組織行動,是純正的由內到外的自發秩序,這是這部片的正向之處,是絕處逢生中被激發出的智慧,也是暴政車輪前的盛開花朵。相反地,片中代表制度擁護者的人沒一個看來有任何美感與威嚴,總是只有拿槍的小丑與沒拿槍的小丑,有官職的小丑與沒官職的小丑的差異而已,當信念支持著片中蒙面與臉部被模糊的學生們的行動,能支持作制度擁護者的小丑們除了人民幣就沒有別的了,於是能倖存下的學生只會擁有更堅強的信念,以及不論去哪都要延續革命的精神力。

 

  他們才是該被讚揚的社會戰士,是最有革命精神的人民戰士。

 

  諷刺的是,渴望偉大、渴望健壯的國家正親手殺死這些人才,無論是從精神或者是從肉體,只留下苟活的應聲軟蛋,中國以為他們成功將香港人置於反抗也死,不反抗也死的兩難境地,事實上卻忘記自己也正在將自己的國民變成毫無尊嚴的應聲蟲。畢竟如果勇敢與高貴的人都因為抗爭而死了,那剩下的低級懦夫們又能期望他們幹出什麼大事?這種截肢療法從一開始就是愚蠢的。

 

  畢竟既然什麼想法都不能想,什麼意見都不能提,那人民除了躺平外還能幹嘛?如果言論自由與思想自由這麼糟糕,資本主義更是只會導致心靈腐敗,那能指揮港警的高官子女都不送去北韓受教育,而是送去那些「自由民主」的「萬惡資本主義國家」?

 

  電影最後,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一對明明好不容易逃到台灣的抗爭者情侶,卻又再次返回香港,在危險街頭參與抗爭。外界的困難與壓力並沒有拆散他們,反而加深了他們的情誼,這也是讓抗爭更持久且不會在抗爭中迷失的唯一道路,永遠記住是為了什麼而抗爭,暴政使人遺忘,愛則使人記憶。

 

 

 

電影資訊

《時代革命》(Revolution of Our Times)-周冠威,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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