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一無所愛了:《星夢戀歌》

《星夢戀歌》劇照。 

 

  李歐‧卡霍(Leos Carax)無疑是世界上少數懂得「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的人,他將歌劇、脫口秀、魁儡劇、新聞影像、手機影像、巨蛋表演秀……通通以音樂劇形式整合為一部電影,以最誇張、最刺眼、最煽情的方式告訴我們,一個自卑又自戀且有才華的男人可以多麼有毀滅性,表面上他看輕一切,嘲笑一切,實際上他卻懷揣恐懼活著,因為他害怕失去。

 

  我們一年會看很多電影,但只有少數電影會留在我們心中,有的時候留下的方式會是刮痕,而《星夢戀歌》就是一部留下刮痕的作品。這並非因為其製作粗糙,相反地,李歐卡霍統合各種藝術於電影的力量仍然讓人讚嘆,儘管其中的點子稱不上皆為原創,但你仍然會佩服這個老人仍能緊追時代,以一種五音不全卻又五光十色的方式實踐自己的音樂劇熱情。而且我們最後都會點頭同意,這裡頭的一切確實是只有電影這種媒介才能實行。

 

  故事沒有很複雜,一個喜劇紅人亨利與歌劇名伶安墜入愛河,然後他們結婚,受到祝福,但等他們有了孩子之後一切急轉直下,不只觀眾不再愛亨利,他還被一群女人指控家暴,然後在一次為挽救關係的出遊中,他們不幸又搞笑的遭遇了暴風雨。在酒醉之中,亨利害安墜入海中,並且見死不救,然後他帶著安妮特獲救,安的鬼魂從此跟著他。但亨利並不在乎,進一步的他與安的指揮共同扶養了安妮特,並開始計畫讓展露跟安一樣才華的安妮特作為小童星出道,出道非常順利,安妮特席捲了全球。然而,在某次與安的指揮爭執之後,聽到對方提出安妮特可能不是亨利,而是自己的孩子的可能性,他再度將對方溺死在水裡,並打算在最後一場演出後,帶著安妮特消失在螢光幕前。

 

  但是,安妮特卻在最後一場表演的巨大舞台上,用自己賴以成名的聲音,說出了真相……。

 

《星夢戀歌》劇照。

 

  就像芬蘭電影《女性日常》裡六則故事裡的其中一則,一個女演員抱怨自己不是總是收到演屍體,就是收到被毆打被強暴的活人角色,好像為了踏出演戲第一步,就得演這些老戲,而要演這些老戲,就得接受這些角色一樣(當然這並不完全正確,事實上我個人就很愛尤里比底斯的《酒神的女信徒》,在這部劇裡,狂熱的女人撕爛了自己的兒子)。最終變成一具屍體的瑪莉詠‧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飾演的悲劇女演員安,一登場就讓觀眾發現她的氣質是如此非凡,而她人生中最大的悲劇大概就是愛上了長得有點「怪帥的」亞當‧崔佛(Adam Driver)所飾演的喜劇演員亨利。亨利騎機車,而她坐專車;亨利愛嘲笑一切,而她總在為一切惋惜;亨利把死人罵成活人,而她作為活人總一次次在表演中死去;他愛香蕉,她愛蘋果;他「Go bananas」的精神錯亂且失控,而她則至始至終都一往情深,因為亨利就是她唯一的愛。

 

  當兩人走在一起,似乎就早已預兆了一切的不幸開端,因為「Going apples and bananas」意味著毀滅一切瘋狂與怒火,它的另一種說法是「going ape」好巧不巧,亨利的稱號就是「上帝之猿」。

 

  於是兩人的幸福並沒有持續多久。

 

  在安辛苦的生出孩子後,燈光打在上面,可怕且驚悚的一幕發生了。

 

  安妮特從第一秒出現那個醜樣子就震撼了觀眾,又像猴子,又像傀儡,長得簡直比鬼娃恰吉還可怕,亞當崔佛加瑪莉詠柯蒂亞生的孩子怎麼可能這麼醜?事實上這就是一只像猴子的傀儡,當它再長大幾歲後,移動的方式就像牽著線的魁儡,不斷地被隱形的手拉扯著。

 

  而抱著它的亨利,竟看到自己變成了一隻人猿(或許也是導演卡霍對亞當崔佛的玩笑),壓力或許就是因此開始累積的。他一邊照顧孩子,一邊產生了對比他紅的老婆的嫉妒,自己過去可以在自己的表演現場呼風喚雨,把觀眾弄得哈哈大大笑,讓他們與自己一搭一唱,就像我們作為觀眾在開場不久體驗到亞當崔佛所展示的強烈個人魅力那樣,他露出大塊肌肉,說著褻瀆言語,挑釁也挑逗著觀眾,讓他們笑得無法呼吸,甚至還有自己的合唱團。

 

  但現在亨利的腦中除了妻子或安妮特就沒別的,而這並非是以好的方式迴盪在他腦海中。他沒有新段子,失去了幽默感,也失去了魅力,恐懼也吞噬了他,他會成為因為毫無才華,餘生都得擔任「家庭主夫」嗎?新聞會怎麼報導他?他們追著這麼緊,幾乎觀眾每次得知亨利與安的情感進度都是靠著這新聞影像而得知的,如果他變成「家庭主夫」難道不會被同樣被全國放送嗎?

 

  更可怕的是,難道安不會因此離開自己嗎?

 

《星夢戀歌》劇照。

 

  黑暗在他心中滋生,妻子安一次次著不同扮裝在舞台上一次次死去的影像,擋在他騎機車的道路上,他嘶吼狂叫,甚至發笑,一個個突破這些影像。

 

  亨利曾用歡笑鼓勵安把安妮特生出來,然而他現在卻完全笑不出來,除了刻薄嘲笑外,他再也不懂得什麼是歡笑,這讓他之後一再犯下殺人罪行,如果第一次可以歸咎為酒醉失手,第二次則是坐實了他早已跌入深淵。儘管歌詞裡亨利說自己和安相愛,如同他在歌唱中重申自己的父親身分,然而在他的視角中,安就是他心中高高在上的樣子,無論安如何配合亨利,溫柔渴求亨利,甚至在亨利爆出醜聞時也沒有離開亨利,讓亨利住在自己的房子內,但亨利對安的敵意仍然與日俱增。安妮塔那如猿猴般的醜陋也是另一個證據,證明他的自卑,因為他認為女兒就該長得跟自己一樣醜,都是「猿」但這隻猿卻可以因為安的血統,而能發出美妙的歌聲,比安更棒的是,他不用怕失去安妮特,他可以徹底控制安妮特,在安「意外」死去後。

 

  「我是個好父親,我是個好父親,對吧?」

 

  如同以前他愛的是安的歌聲,愛的是安的地位,還有安的才華,而完全不在乎安也曾從一無所有努力爬到後來地位的努力過程,現在他與安的女兒安妮特還有安的指揮三人,藉由安妮特彷彿具有魔力的歌聲,藉由各種當代科技,彷彿飛天幽靈般從一座城市飛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台手機飛到另一台手機,甚至從手機衝出,因此名揚國際到處表演時,照顧她的總是安的指揮而非亨利。

 

  於是到了最後安妮特也離開了他,在她公開了父親的殺人罪行之後。

 

  多年以後小女孩安妮特再次出現,撥開作為傀儡的安妮塔,以真人樣貌出現在當年被逮捕的父親面前,對著不再健壯且生出白髮的亨利,她說她要放棄繼承自母親的才華,而且徹底跟亨利斷絕關係。

 

《星夢戀歌》劇照。

 

  「現在你一無所愛了。」

 

  到了這時候,亨利才真正看見了安妮特到底長怎樣,她長得一點也不像猿猴,而是一個眼神中堅毅,帶著憤怒與冷漠的女孩,靜靜的談論父親的罪行而漫不精心。

 

  「我再也不會唱歌了。」

 

  在電影的這最後一場戲中,第一次亨利與自己的女兒產生「對話」,當然這也會是最後一次,這都是他的咎由自取。當所有空間都不再入前面能打開,也沒有任何誇張的影像投射在背景,當然更沒有合唱團以及會跟一搭一唱的觀眾陪伴他,他無所遁逃,只能面對自己人生的終局,不再有任何戲劇化轉折,更別說救贖,一切僅剩下貧血的綠,以及「安靜」的字眼。

 

  「別再看我了。」

 

  在這場戲的最後,他走向牆角,被自己的影子蓋住,玩偶安妮特和猴子娃娃一動也不動的留在原地,而真正的女兒早已遠去。

 

  對我而言,很難說《星夢戀歌》是一個很好的愛情故事,更多的是關於一個男人過於誇張與招搖的獨角戲,這很好解釋了片中那持續不斷的歌唱以及表演,因為這是這樣一個自我中心的男人的主觀視角,大多時候我們的視角都鎖在亨利身上。愛情其實是關於兩個主體間的交會與連結,這部電影的主角卻是亨利,而安與安妮特這兩位女性只是這個無法真正看見她們的男人,自卑與自大的犧牲品,這兩者向來是一體兩面,發生在不能或不敢認識自己的人身上。在悲劇中,角色的死亡總能治癒觀眾,而在喜劇中,角色總是試圖去做某些事但總未能如願,亨利的悲劇正在於他是個喜劇人物,嘗試摘取月亮,最終卻跌入湖水的深沈黑暗之中,等到意會到自己的錯誤,傷害卻已經造成,無可挽回,也為這部充滿過多笑聲的悲劇,畫下嘎然而止的句點。

 

 

電影資訊

《星夢戀歌》(Annette)—Leos Carax,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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