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是如此迷人,太過空洞而令人窒息,卻也因為有夠多空隙可以填入我們的夢。《仰望星空的少年》從老舊社區加加林(Gagarin)裡一名跟蘇聯太空人加加林同名同姓的少年尤里加加林的一起社區保衛戰開始說起,這裡是他的家,他用望遠鏡所看見的不只是遠方浩瀚的星空,也是眼前為家的社區,當老舊社區面臨拆遷,他決定奮戰到底……
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諾蘭的《星際效應》、詹姆斯葛雷的《星際救援》、達米恩查澤雷的《登月先鋒》……許許多多數不盡的太空電影都以自己的方式,展現人如何前往彼方,卻又被心中的故鄉綁得死死的。因為故鄉從不只是一個物理位置,也是個心理位置,埋藏在我們意識深處,決定了我們看到的彼方的樣貌。所以彼方從來就不會只是彼方,如果彼方只是彼方,人也就不會那麼努力,捨棄地球上的許多事物還有時光,為了前往彼方了。
「我們選擇在這個十年登上月球,並完成其他的事,不是因為它們很簡單,而是因為它們很困難。」
起先,夢只是一個朦朧的想法,然後人慢慢把它具體化,經過無數個日夜,最終到達了夢的所在。
本片主角尤里不是《電影之神》裡那個哀嘆命運多舛,坐擁美人與資源還有上司賞識,一次墜下就放棄的青年。是的,夢很沈重,所以摔下會特別痛,但這不是放棄的理由,這世界上最甜蜜也最該死的謊言就是「你太好我配不上你,所以我要放棄」。
不,不,不,人應當像伊卡洛斯(不是神話裡的而是永恆族的那位)一樣,或者成為太陽,或者飛向太陽消融在其中,又或者像仰望星空的少年尤里一樣。
有個男人不忍離開自己家,於是把自己家的信箱拆了下來帶走,也有個男孩在外面住了下來抗議政府,而尤里做得更多、更激進:他直接住到家鄉的深處,在家鄉從居住地化為一片廢墟前,在廢墟化為深夜裡才會浮起的夢前,與其合而為一,在裡面用各種破爛建構出一個反抗現實的場域。廢墟或是夢只是一線之隔,如阿比查邦或者塔可夫斯基或者貝拉塔爾這些頂尖的破爛藝術家所認知到那樣,對尤里而言「在夢裡生存」是他的反抗行動,他不正面去衝撞那些拆遷人員,而是用這樣的行動告訴他們,自己的家還可以住,這一切還沒有完蛋。
正如電影一開始他努力向已經放棄希望的其他孩子募資以購買修理的零件,試圖把電梯還有這棟破爛建築維持生活機能,尤里當然是任性的,因為有些住戶根本就不想再住這裡了,甚至會故意去地下室放火,讓來查驗的官員更加相信這裡該拆掉。但尤里是那麼努力,透過各種方式,甚至大費周章讓大家可以欣賞日蝕,試圖維繫大家對於這個社區的認同感,社區不只是建築本身,也是人們的集合,同時也是夢的所在,這個夢是關於未來生活的信心與想像。
對尤里而言,當他發現另結新歡的母親沒有要讓他過去一起住時,他真正確定這裡是自己最後的家了,於是他開始施工,偷偷地躲避眾人的耳目,甚至除了他的兩個朋友沒人知道他還在這裡,只為了延續在這裡的夢,這個夢裡,有歡笑、有家人、有生活……
夢無法被典當,因為沒被實現的夢本身毫無價值,有價值的是為夢所付出的那些日夜,那些餵養夢的血液,那些你用自己的器官與之接合,與之一起呼吸,一起感到喜悅與傷痛的時刻。
有一技之長的人躲在自己離不開的家,決定與之共存亡,因為他知道自己生於斯,長於斯,而也將終結於斯。這裡是他夢的起點,也是他夢的終點,這難道不就是《海上鋼琴師》嗎?即便所有人都放棄了這個夢,這個場域。但若能以身上獨有的一技,在曲終聲未散之際,試圖捍衛自己的夢,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嗎?
畢竟就像諾瓦利斯(Novalis)所說,所謂浪漫,就是這樣:
「將世界浪漫化,即讓我們體察這大世界的魔幻、神秘與驚奇的經驗;即打開感官去把平凡視作非凡,把熟悉視作陌生,把世俗視作神聖,把有限視作無限。」
在沒有夢的人眼裡,一切事物都可以是平凡無奇,都可以是可取代的,也都是一點都不神聖的,在這樣的人眼裡,尤里就是個抱殘守缺的傻瓜。
尤里藉由網路的資訊,將空間打造成如太空站般於低限環境下生存的場所,有氧氣,有飲水,甚至有菜園,他又在牆上根據實際星圖打出一個又一個洞,將星空帶到了女孩的面前。女孩也曾遠遠在工地頂端,與尤里用摩斯密碼像在太空那樣對話,她跟家人們從加加林離開後住的另一個地方被政府當成是垃圾場,於是他們再度被驅逐。
另一個男孩則在尤里和女孩前跳起了傳統舞蹈,隨著音樂不斷旋轉著,不久之後,尤里看到男孩被揍得鼻青臉腫,在現實的鐵拳下,自由是如此的稀薄,而夢又是那麼容易被碾碎。
但尤里仍然沒有放棄夢,他持續改造著整棟建築,甚至因為吸入大量石棉而產生幻覺,一切都漂浮了起來,包括穿著自己製作的太空福的尤里,陽台成了月球表面,而大樓底下站著的是一無所知的,回來要看大樓被引爆的社區住戶們。
太空是遠方,而當故鄉成了將逝之物,故鄉就成了太空,所有的淚水也將凝結成冰滴。
《仰望星空的少年》是一部在大銀幕觀賞特別棒的電影,兩位導演芬妮莉雅塔德(Fanny Liatard)與傑瑞米托魯伊(Jérémy Trouilh)從記錄加加林社區的短片所延伸的長片雖然虛實交錯,卻紮實不過。透過極美的影像與夢幻的配樂,還有少年加加林的生活,我們不只看到一部拆遷紀事,也看到了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它甚至提醒了我們為何會如此著迷於電影,因為在影像中,一切從未逝去。
電影資訊
《仰望星空的少年》(Gagarine)—Fanny Liatard、Jérémy Trouilh,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