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時隔多年，在今日觀賞《花與愛麗絲》，還是讓人不禁佩服岩井俊二的大膽，在別的導演裡會是問題的結構鬆散，在岩井俊二手裡成了一種自在的舞蹈，你完全不知道這部電影會怎麼下去。即便我們知道開頭的謊言必然會被拆穿，因為這是個少女欺騙了一個撞到頭的男孩，騙他說自己是對方的女朋友，卻不慎將自己閨密捲入的故事。

 

　　說謊、跟蹤狂、操作記憶、對朋友的背叛、將自己罪名放到朋友身上、好姐妹喜歡上同一個男孩……若只將行為列出來，用紅字標出放在海報上，我們可能會認為這是一部可怕的電影吧。尤其這些年看慣了「撕逼」、「塑料姊妹情」等辛辣情節的觀眾，看到海報上兩名少女顛倒並排，若不是因為這是一部風行已久的經典電影，恐怕也會有警報器響起，懷疑搞不好又會是一部表裡不一，表面甜甜蜜蜜，親親愛愛，實則讓人品嚐後全身發麻，兩腿一蹬的電影吧？

 

　　但儘管《花與愛麗絲》真的是關於表裡不一，關於說謊，關於偽裝的電影，但還真不是一部黑暗的電影，至少在前頭種種不堪的行為存在於本片的前提下，我們最終並沒有看到如《青春電幻物語》那樣可怕殘酷的青春，該電影讓我們知道岩井俊二狠起來可以無情到什麼地步，直接讓青少年以毫無保護的狀態，直視了世界的真相。相反的，在本片我們看到的是兩位少女的友誼如何從假破裂變成真破裂，又從真破裂如何修復的溫馨。破裂有很多方式，岩井俊二選擇了最溫柔的那一種，他讓兩個少女在沙灘上，在心儀的男孩面前，捏著彼此的臉，就像是兩隻還沒有爪子的小貓打鬧在一起那樣；而修復也有很多方式，岩井俊二卻選擇了讓一個少女看著一張照片了解真相後了解到自己的錯誤。

 

　　那個少女，就是這一切謊言的肇端者，花。

 

 

　　鈴木杏飾演的花是一個討人厭的角色，相較於愛麗絲的開朗活潑，她陰鬱害羞，只敢遠遠望著自己喜歡的學長，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在一如往常的跟蹤喜歡的學長之過程中，見其撞到鐵門跌倒後，在其天旋地轉後，居然心生一計，佯稱自己是學長的女朋友，只是因為學長撞到了頭忘記了，並且裝出難過的樣子，繼而引起對方的內疚感，也開啟了兩人的男女朋友關係。即便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什麼角度來看都是花自己一廂情願，沒能產生化學反應讓學長心動，但有趣的是，正因為如此，更加深了對方的內疚，加強了對「失憶」此一虛假事實的確信，使得學長更相信自己必須陪在花身邊，陪花一起扮演男女朋友的角色。

 

　　直到在某次意外時，學長竟發現花的電腦裡有自己的偷拍照，之後便在某次機會下在電話中質問花，這讓驚慌的發現謊言要被拆穿，真相要露出的花，再度心生一計，說那些跟蹤照片全是愛麗絲拍的，而她是對學長念念不忘的前任。

 

　　為什麼緊急狀況下，花第一時間居然是想到要嫁禍給愛麗絲？她難道不是她的最好的朋友嗎？為什麼愛麗絲需要花的時候，花總是不在，甚至還要強調兩人上了高中後的各自獨立性，為了約會把愛麗絲晾在一旁，讓她獨自去前往初看很像詐騙的經紀邀約，但當花需要愛麗絲時，不在的愛麗絲卻平白無故得背上跟蹤狂的罪名呢？

 

　　花的討人厭，來自於她的自私，她的謊言為了她的自私而服務，並且為了她的自私而膨脹，進而把她本來想要疏遠的愛麗絲捲進去，而愛麗絲則完全相反，她跟花一樣會偽裝，也會說謊，然而她的謊言與偽裝卻是為了利他而服務。

 

 

　　當然，在愛麗絲的部分我們可以再進一步看到，愛麗絲為他人扮演與說謊時，演技往往比為自己扮演與說謊時好，於是我們就可以看到何以愛麗絲一方面可以根據花的需求扮演學長的前女友角色，也可以根據母親的需求，在母親想偽裝自己單身的時候扮演作為鄰居家女兒的花，還有在母親為愛沖昏頭時扮演母親的母親的角色（那段愛麗絲吃飯時對母親的說教台詞與擔憂姿態，簡直就是母親對女兒的範本）以及在父親需要她的時候扮演女兒的角色，吃自己其實沒有很喜歡吃的涼粉。

 

　　但如果她這麼會扮演的話，為什麼她在之後的各項廣告或表演徵選都頻頻吃癟呢，又甚至，當她再度編織跟學長吃涼粉的記憶時，卻要設定是在此時謊言被拆穿呢？

 

　　除了巧合之外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正在嘗試扮演自己未曾扮演的角色，因為她正在欲求新的欲求，電影正是這樣賦予愛麗絲自己的生命。她不再只是花的好友，任由花呼來喚去，更有自己的欲求，也就是對學長的喜歡，這樣的欲求是她內在的真相，也讓她跟花一樣走上了有自我欲求的道路，也鋪陳了兩個好姊妹的衝突。

 

　　在此也可以提一下，岩井俊二在讓角色做這些行為不那麼惹人厭的作法，那就是即便是兩人中較討人厭的花之說謊與偽裝，都因為她是剛從初中變成女高中生的身分，也就是少女這點而讓人終究比較容易原諒，因為這在實際演出中有那種樸拙感，無論是鈴木杏或是蒼井優，都將這種樸拙感的可愛演出的很好，那是語塞、那是棒讀、那是話劇社演技（這裡的意思不是說兩人演得不好，而是說兩人演的「話劇社演技」演得很好）。

 

　　所以說，可愛就是正義嗎？

 

　　不是，但是可愛會比較容易獲得原諒，因為可愛的事物總是看來有更多發展空間，少女就是這樣的一種生物。而在《青春電幻物語》裡，岩井俊二則展示了這種發展空間的陰暗面向，比如越加激化的罷凌行為最終釀成的可怕結果，而這個方向則是因為看到了生命極限所導致的絕望與黑化。

 

　　配上一個老實的木頭學長，一切都成立了。

 

 

　　當然，計較起來，花對學長的喜歡愛麗絲也有份，只是她自己也忘了，若不是愛麗絲當初的一時嬉鬧，花也不會注意到這個專心念落語的安靜學長。蒼井優飾演的愛麗絲完全是站在花的反面，花有多討人厭，愛麗絲就多討人喜歡，這不只是從前述說謊與偽裝的動機的自私與利他來看，也是從片中另一條拉出來的星探找上愛麗絲的戲來看。一般來說星探找人在不知對方能力前就是從外型還有氣質判斷的，更別說結合結尾的雜誌封面愛麗絲那藏不住的明星感，愛麗絲這個角色與花對應起來明顯非凡許多，我們也可以更清楚片中花對愛麗絲的警戒與敵意而來，所以這個判斷並非是就鈴木杏或蒼井優這兩位演員來看，而是就兩人片中角色來看。

 

　　電影在花的漸變與愛麗絲的漸變中翩翩起舞，有時又咄咄逼人，學長表面上相信花的謊言，但在他的潛意識裡察覺到這一切很不對勁，於是便有了說夢到花，但花是隻蛞蝓的戲，以及讓觀眾透過他的眼看到穿著和服，畫上白妝紅唇的愛麗絲之幻象，進而昏倒的戲，岩井俊二指出有那樣一個內心的真相可以超脫於謊言與扮演，謊言與扮演因其而生，但其卻不依賴謊言與扮演而存在，當愛麗絲與學長不斷扮演著男女朋友的角色，原本不存在的情愫也在兩人心中產生。

 

　　但是岩井俊二最後仍用花那場校慶落語的戲，給花加了分，那是一個超大特寫打在鈴木杏的大臉上，在進行為了學長而努力表演的落語表演前，她向學長坦承了一切，並哭糊了整張臉，如果說愛麗絲身上的樸拙是一種歪打成招的可愛，她總是在無心插柳間成就什麼，反而在有意栽花間弄壞什麼，花身上的樸拙則是一種渾身解數的可憐，當我們看見她哭，便想起此前她總是努力的想去成就什麼，或者想去弄壞甚麼，但無論如何總是徒勞無功，相較於愛麗絲的非凡導致的豁達，花的平凡使她必須卑鄙握著自己得來不易的幸福，愛麗絲可以隨意就找到指定撲克牌並宣告勝利（即便這是別套撲克牌，但花與愛麗絲當下都認為愛麗絲拿到的是那張牌），但花沒辦法，可是平凡的女孩終究也有魅力的時刻，就是她坦白自己的平凡的時刻，以及上台表演這件事情，去除謊言與扮演之後，她僅有的只有這些，一個為學長拼命練習落語的女孩而已。

 

 

　　有些電影拿掉音樂就無法成立，《花與愛麗絲》尤其是一部這樣的電影，岩井俊二寫的曲子給帶來了夢幻且雀躍的色彩，彷彿美好童話卻又帶有一絲哀傷，那一絲哀傷是少女的煩惱，搭配上岩井俊二電影裡總存在的大量粉塵，一如往常的給觀眾一種「懷舊感」，少女的春心萌動、家庭的聚合離散、友誼的陰晴圓缺、打鬧的童稚逗趣……隨著旋律舞動，岩井俊二又一次帶我們坐上時間旋轉木馬，讓我們看見那流動的風景，比如那只要看過一次，就無法忘記的，愛麗絲的舞蹈，當她已經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選上，而僅是想要跳舞的時刻，那紙杯加膠帶就成了真正的舞鞋，因為愛麗絲並不是為了這個表演而跳舞的，芭蕾舞對她這個曾被困在媽媽建構的玩具屋的女孩而言是自由的技藝，不只因為舞蹈本身就是一門拓展空間的藝術，也是因為透過這個讓她在雨中也得以自在施展的技藝，她交到了朋友，也將花拉入這個朋友圈，而這正是花看著照片所意識到的，比能否得到學長更重要的友誼。

 

　　而這個選擇跟之前的愛麗絲一模一樣，她透過從父親那裏學來的，學長所不懂的中文，告訴學長：「我愛你」，旨在一方面表達自己的感受，另一方面則從這場競爭中退場。

 

　　兩個人在不知道彼此選擇結果的前提做出了一樣的選擇，正如兩個人在沙灘上的「打架」沒人伸出指甲或者扯對方頭髮，而只是捏捏對方的臉而已一樣，這是關於兩人的「真相」。

 

　　於是我們當然也就理解何以最後在台下獨自看完花的落語的，並非學長，而是愛麗絲了。

 

　　回顧整部電影，花與愛麗絲始終是一部女性電影，男性是配角，女性是主角，無論是花還是愛麗絲的家庭都沒有父親，而只有母親。找上花的是女經紀人，岩井俊二甚至給了一位去講電話的女性鏡頭，讓她去處理她的家庭問題，並讓她在回來輕微指責觀看花跳舞的兩位男性的失格，而像是家長般疼愛學生的芭蕾舞老師當然就更不用說了。岩井俊二的筆觸是溫柔的，我們看到後面會發現，這部電影其實跟愛情沒有關係，而僅僅是關於兩個走上不同道路的少女，如何在平行的故事線中，發現彼此對彼此的牽掛是有多麼深，於是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相生相滅後，我們最後會發現，真正的真相是哪怕雙方相距一方，卻都仍互相聯繫著的羈絆。我們於是理解何以本片的學長被刻劃地如此空洞，又如此任人宰割，因為他只是作為一個障礙用來考驗兩個女孩的羈絆而已。

 

　　到後面我們會發現，如同花所言，兩人始終都沒有吵架，因為這兩個人根本就吵不起來，甚至連冷戰也都稱不上，而這正是充滿各種發展可能性的兩位少女之間所能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或許這也是為什麼《花與愛麗絲》看完後有別於許多青春電影，給人留下的是舒坦與好心情，因為關於友誼最美好的事，是你我都變了但我們的關係不變。

 

 

 

電影資訊

《花與愛麗絲》（花とアリス）－岩井俊二，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