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們必須生小孩」,「妳們必須有工作」,「妳們必須陪伴小孩」,「妳們必須有心上進」……作為一個單身地方媽媽,茱莉卯足全力達成這些要求,試圖做一個一百分的媽媽。她就像子彈列車般使命必達,從郊區到巴黎,從週一到週日,全力衝刺只為表現滿分,然而這一切卻因為巴黎的罷工而瀕臨崩潰……所有高速運轉的齒輪即將爆開。
這是我今年看過最難受的一部電影,尤其是在電影院裡這一切壓抑的令人窒息,不是因為這部電影有什麼血肉紛飛,詭異離奇的劇情,而是因為這部片展現了作為單親媽媽血淋淋的不間斷日常,從鬧鐘響起所打斷的呼吸,我們就開始見識茱莉一連串的日常。她必須起床做早餐,將孩子帶去給鄰居老太太,然後趕緊去巴黎上早班,她在五星級飯店當領班,而一下班她就必須搭火車回來從鄰居老太太那裡接回小孩。除此之外,她也在尋求更好的機會,因此她還必須跟同事換班才能去面試工作,當然她也沒忘了兒子的生日。因此在這麼多事情之間,她還必須找到時間去挑禮物,並準備兒子的生日派對,你以為這些是全部了?不,女兒還很想去遊樂園,而茱莉無法對撒嬌的女兒說不。
畢竟,她是時候該去遊樂園放鬆一下了,但,什麼時候才有空去?
透過一場又一場的通勤戲,佐以極緊湊的剪輯以及快節奏的配樂,還有演員羅蕾卡拉米的狂奔,我們看到了茱莉生活的忙碌,穿梭在車水馬龍的人堆裡,她連闔眼休息都沒時間。我們也會像同事那樣好奇何以茱莉不來巴黎住,但巴黎可是首都,她哪來的錢在這裡讓孩子們有像樣的家呢?更別忘了孩子們還要上學,巴黎的學校跟郊區的學校那可不是同一個價格。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歷,沒事的時候閒得發慌,有事的時候忙得要死,茱莉很不幸撞上了巴黎的罷工運動,緊接而來的便是一切公交系統的癱瘓,然而孩子怎麼辦?孩子可不能一直放在鄰居老太太那裡,老太太問她丈夫人呢?茱莉也想問這個問題。
因為離了婚的丈夫打不通電話也就罷了,連贍養費也給的慢吞吞,以致於銀行一直打電話來向茱莉催討卡費,而茱莉生活中的一切都仰賴信用卡來付費,說明了她過著的生活是充滿預支且無法停下來的,如同仰賴消費推動經濟的當代文明那樣,茱莉的精神隨時處在興奮以及敏感,還有隨之而來的疲勞狀態之間,這同時也是觀眾的感受。
電影以茱莉緊湊的日常還有遇到的各種意外事件,碰撞出令人窒息的節奏,她拼命想要讓一切正常運轉,然而當火車停駛公車也停擺,她也只能夠在路上豎起大拇指求取路人的善意以搭車回家,因為巴黎到她所居住郊區可不是走路就可以到的距離。而當沒人願意讓她搭車時,我們也可以從茱莉的表情裡看到她的崩潰,她知道孩子不能留在鄰居老太太家過夜,因為對方也有自己的安排,更別說自己的兒子還疑似有過動傾向,會把到手的所有玩具撞壞,但在手機壞掉沒有車輛的情況下,她也只能去破舊的旅店投宿,然後隔天一大早租一樣破的車回家。
母親之路,道阻且長。
茱莉受不了任何的停擺,因為任何的停擺就像產線上少掉的產量,必須以更高速補回,而茱莉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在生活,再快,就會出車禍。
導演為了讓問題更清晰化,更凸顯單親媽媽在當代經濟結構下的困境而非兩性問題,刻意安排給茱莉各種考驗的人也是女性,無論是飯店的上司又或者是年輕的新人,又或者是去面試的主管,茱莉滿足了社會對於女性的期待,得到的回報卻是各式各樣的質疑。在愈加險惡的環境下,女性對女性固然有同情,卻愛莫能助,如同茱莉的主管雖然時常體諒茱莉,甚至為了茱莉開除了告密的新人,另一個單親媽媽,卻也必須向上面交代茱莉的工作問題。
隨著電影推進,我們也逐漸了解到,原來茱莉不是什麼低學歷的早婚女孩,相反地,她是經濟學碩士,曾經有過很好的工作,但即便如此,她有了小孩仍被迫暫時放棄工作,等到重返職場才成為現在的樣子。而當她在上班時間偷偷跑去大公司應徵市場調查員,卻反而被面試主管質疑是否大材小用,但她就算去去應徵超市也沒辦法得到工作,周遭對茱莉不了解的人總會基於善意提出許多問題,開頭總是:「妳為什麼不……」但我們這些跟著她生活的觀眾,卻都知道這些問題的根本問題在於,茱莉試圖把一切做到最好,以致於就算她累得躺在浴缸睡著,也因為孩子說自己怕黑而趕緊起身去旁邊陪他,又或者是明明累的半死還要在週五半夜組裝孩子的彈跳床。
整部片她只有兇孩子一次,而且在兇完之後她就後悔了。
畢竟,當孩子在星期天貼心地讓她睡到中午,並在旁邊擔憂地靠著她時,一切好像又值得了,觀眾看得很難受,但這不過就是茱莉日常的一週。
她持續努力的控制自己,無論是工作還是對待小孩,還有對她自己,她總是瀕臨抓狂邊緣,但她總是得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否定那些快要爆發的情緒。甚至當我們看著求職不順的茱莉在電腦前刪掉自己的經歷與學歷,也意味著為了成為更好的母親,她必須捨棄一部分的自己。
她必須隨機應變,用各種方式度過眼前難關,即便變成朋友認不得的樣子也必須搞定眼前這一切,人們喜歡說為母則強,但事實是她別無選擇,她不能在孩子面前崩潰,因為這只會讓她失去他們,社福局蠢蠢欲動。
值得注意的是在片中作為背景的巴黎罷工活動,一直處於與茱莉沒有直接而是間接發生關係的狀態,她沒有直接跟罷工的人產生衝突,但罷工的人卻毫無疑問地造成了茱莉的一連串麻煩。但這正是片中諷刺的事情,茱莉理解罷工的人希望擁有更好的待遇,但為了降低風險以及獲取更好的報酬,她仍然必須在五星級飯店替有錢人清理滿廁所的大便,還有去大企業應徵卑微的市場分析專員,因為她有兩個孩子要養,她沒有辦法放下一切一起去抗議,而只能夠死命抓著在這大風大浪中還能航行的大船。換句話說,她必須站在維繫一切秩序的那邊,儘管這個秩序讓她難以呼吸,片中那一場她去大公司面試的戲更是說明了這一點,她替當地商家工作對抗大企業接手當地市場的過程對面試主管而言並非是有能力的表現而是某種應當被抹除的黑歷史。
電影最後安排了一個溫柔的結尾,然而所有觀眾都知道,茱莉總有一天還會面臨這一切,如同起起落落的遊樂園觸手,茱莉只是暫時可以喘一口氣,在那悠揚的音樂中,暫時遺忘機器失控的恐懼。事實上,在結局到來前,那火車轟轟聲,還有特殊的鏡頭移動,幾乎讓觀眾誤以為疲勞至極的茱莉就在恍惚中一頭撞上火車了,而這正是本片的力量,它讓觀眾光是看著日常生活,就感到毛骨悚然。因為我們關於生活的焦慮,透過本片,一個母親的一週時光,被召喚回來,我們也許不是女性,甚至也沒有孩子,但片中這令人窒息的加速度我們卻絲毫不陌生,如同每一次經濟增長衰退都會造成連鎖恐慌那樣,我們生活在其中已經足夠疲勞,更別提像茱莉一樣投入全力為孩子製造出一個與外界隔絕的防護罩了。
電影資訊
《失速母親》(À plein temps)—Eric Gravel,2022[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