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童話》捕捉了1980年代的美國風貌,還有只屬於那個年代的純情,在這個再多元再多重也不夠的時代,回顧這部電影,我們會發現這部電影的甜美是如此平淡,卻又如此長久,裡頭藏著當代電影早已失傳的美味秘方,這個美味秘方是關於那種生活的樸素與知足,於是今日看來這部片看起來比以往更像個「童話」。
童話是講給孩子聽的故事,只有孩子才會相信童話,童話裡有關於生活的一切指引,而有趣的是《秋天的童話》正好是兩個失去指引的人撞在一起的故事。
有道是:「再發發不過周潤發,再紅紅不過鍾楚紅」,本片正是鍾楚紅與周潤發兩個香港明星主演的經典作品,他們兩一個一個是渾渾度日的流氓,一個是傷心欲絕的小姐,一個從五大洲七大洋,一個從東方明珠香港,小姐與流氓,初次相會在美國機場。流氓帶兩個小弟舉牌喊著珍佛珍佛(而她明明就叫珍妮,或者珍妮佛),小姐坐在位子上低頭細語是我是我。富小姐也有窮親戚,當然她男朋友更富,絕不會像這個流氓親戚一樣開車左搖右擺,車門還因為變形關不起來,她來念戲劇,而他在這給人端茶水。
很明顯的,這個故事就是這兩個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湊在一起的故事,只因她男朋友偷吃,被她當面逮著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男朋友還要她不要大驚小怪,因為這裡的女孩都把這當說嗨。
於是我們便看到了電影的重點,這是一個關於迷路的故事。當你從原本習以為常的環境抽身出來,隻身異國,你便迷了路,迷失在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之間,冰箱是燒煤氣的,窗戶是靠鐵軌的,而愛情也是轉瞬即逝的。沒看到開場珍妮收東西的時候簡直就像要去嫁人那樣,又或者是後面她告訴綽號船頭尺的流氓「女人的二十三歲比男人的三十三歲還年長」那樣。
她是迷了路的新娘,沒料到新郎在紐約放浪。
周潤發飾演的船頭尺一出場簡直穿得比犀利哥還犀利,不論是沒剃乾淨的鬍鬚,還是那一身從未洗淨的汙漬與燙平的皺摺,他講話直白大聲,做事大方俐落,因為總是借人錢所以得了個「船頭尺」的綽號。
除了當地一起吃喝玩樂的兄弟外,就打一根光棍晃來晃去從未想成家,何必成家?浪流連一輩子,有錢且用,有飯且吃。最好是,死了時候一身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反正他窮雖窮,卻從不做有損自尊的事情,在骯髒的社區倒也混出名堂與熱鬧,且從沒對不起誰。
於是當他發現這個小姐哭的像淚人兒,又吃的像乞丐的時候,二話不說幫她買了桌飯,她只要書桌,他卻直接去幫她房間動工,而這些是他還沒愛上她時就願意為她做的,或許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那個曾經孤身一人,發現「同學」都不見的自己。
於是,縱使身處語言不同,縱使文化不同的美國,我們可以看到,他所待的社區雖然破破爛爛,卻是個「華人」可以彼此照應的地方,如同他與朋友常聚會的地下賭場。他知道他與珍妮不同,就像他第一次聽到珍妮要去長島當保母時,他就說那裡比較適合珍妮,你聽不到這其中有任何諷刺的話語,而僅有一種認命的無奈。就像他大早跑去買票,還用插隊這種丟臉的方式才買到,但一聽到珍妮說要去工作,就說反正洋人唱戲也沒什麼好看的,倒是因為珍妮要趕去工作,馬上戲也不看了,就開那台快散架的破車帶她去長島,順便幫她教訓了習慣人奉待的千金小女孩,他嘴很臭,但卻可以用嘴剝瓜子,逗笑並教育這個本來會嬌生慣養的小女孩,也讓日後珍妮與她關係良好。
他不是那種平常會去「聽洋人唱戲」的人,他只是因為珍妮念戲劇所以才想帶珍妮去看,兩個人雖然住在同一個社區裡,但他知道珍妮是「住在上面的人」,他們之間的隔閡清清楚楚。
他在下面聽珍妮唱歌,看珍妮坐在公共電話旁邊等男友打來道歉的電話。鍾楚紅楚楚可憐,周潤發完全演出了這個角色的憨直。船頭尺原本是個不修邊幅,講話粗野的人,卻因為珍妮開始有了些改變,甚至試圖為她戒酒戒煙戒賭,從那混日子的苟且裡振作,在鏡子上寫上一條條勉勵自己的規矩,而他失去了在珍妮面前的那種從容與自在,反而多了些羞澀與矜持,如同他在鏡上最後一句寫上「船頭」愛茶煲(trouble,代指珍妮)卻又塗掉改成「有人」,又如同有一次他與珍妮玩到半夜,醉酒的珍妮跟他在鋼琴邊,他想親珍妮,但最終還是沒親,滿滿的悸動,最終化做一句:
「記得了,有事情就敲地板,我在樓下。」
或許是覺得自己在身分上比不過珍妮的男朋友,他沒有好車,也沒有好學校,更沒有好世家,所以在他自己的生日派對上,他甚至不告訴珍妮這是他的生日,當他看到珍妮與前來道歉的前男友相視一笑,然後有說有笑時,他不發一語的走了出去,又回到了那陰暗的賭場裡。
那珍妮呢?
其實珍妮怎麼不知道他對她的感覺?她不清楚的是,自己的感覺。
「有一種男人你跟他在一起很舒服,但你卻不會嫁給他。」
她的富說到底也只是相對船頭尺而言,是一種文化上的,社會階級上的富;但也是船頭尺讓她看見了自身的貧窮,當她為了自己的前男友,一直追問船頭尺自己跟前男友旁邊的女孩誰比較美時,船頭尺難得的對她發怒:
「整條街妳最醜!」
鍾楚紅當然跟醜沾不上邊,如同周潤發飾演的船頭尺自嘲自己長相不佳時我們也會感到會心一笑。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這裡其實是把愛情的煩惱跟移民主題做連結,他們身為人在異鄉的移民,必須面對各式各樣的眼光,如果自己心定不下來,而總是跟著外界評價起舞,到最後反而只會迷失自己,相反地,自信點,雖然可能土一點,或者俗一點,卻仍然會有一種美。
如同片中珍妮在中國餐廳打工,被老闆看上,老闆不斷想親近她,難道她應該要為了保住工作還以微笑嗎?如同她被女主人誤會與她的男友也就是老闆有曖昧,因而被開除,她一點也不留戀的就果決的走了,不因為想多領薪水多留一週,也懶得去做什麼辯解。
與其說這是關於愛情的故事,更像關於兩個異鄉人如何從對方身上克服自己軟弱的勇氣,進而在這段還不成愛情的曖昧中完善自己的故事,電影沒有展示在艱苦的海外生活的那些同鄉彼此算計的陰暗面,如同沒有展示這些英語說不好的人在美國可能受到的歧視,而是著重在他們彼此的扶持,首先是友好,然後是友誼,最後才朝愛情靠近。
因為船頭尺,珍妮變得獨立而不再是為了男友哭哭啼啼的女孩;因為珍妮,船頭尺也不再那麼輕視自己的生命。事實上電影刻意留白船頭尺何以不跑船了,只告訴我們那些一起跑船的「同學」都散了,只剩他自己一人,而賭場裡的那些人則成了他僅存的朋友。他們並沒有被描述成某種讓船頭尺墮落的「壞朋友」,而只是那種很日常的一起打混,偶爾彼此幫忙的朋友而已。就算聚眾去打架,電影也使用了像是喜劇般的處理方式,而沒有涉及後續的效應,因為真正讓船頭尺混日子的不是其他人,而是他自己的心魔,如同珍妮的男友出軌不過是反應出她過往內心的問題。
電影有著類似歐亨利《麥琪的禮物》的情節,來設計珍妮與船頭尺最後離別前的交換禮物橋段,在小說裡是貧窮夫婦賣掉自己珍貴的東西去換取給對方的禮物,而很巧合的給對方的禮物都是為搭配對方賣掉的珍貴的東西,比如頭髮或者白金手鍊而用,但在本片裡更有特殊的意義,比如珍妮將祖傳的錶送給船頭尺,代表著她願意嫁給他的心情。或許當她看到一個老人從地上摘花給老太太還有她的時候就知道,愛情的美好其實跟錢多錢少無關,他們倆最美好的回憶不就發生在那破屋裡嗎?
而船頭尺送給珍妮的錶帶除了本來是要拿去配珍妮的祖傳手錶外,也可以注意到那是賣掉他的車所換來的,這意謂著他要捨棄浪流連的生活,如果我們參考結尾這點就更明確了。
但終究倆人還是分開了,因為船頭尺誤以為珍妮要跟男友走,而珍妮則一直在等船頭尺的話,她希望他開口要她留下來,如同她希望船頭尺告訴他那天是他生日,他想和她跳一支舞才辦了這麼大的派對,心意直到雙方把禮物打開才揭曉,而那時雙方早已各在一方。
幸好故事還沒有結束。
本片有一個像是夢一般的結尾,我們不知道過了多久,但肯定沒有很久,因為珍妮佛還在替女主人帶小孩,但當她回來時,卻藉由小孩的話語,看到船頭尺看到那個碼頭上,有名為舢板的餐廳。舢板,是船頭尺英文名Samuel Pang的諧音。
而那閃亮的招牌如燈塔,而他守候在那裡等她,如同他曾說的那樣,他的夢想很簡單,就是要在那邊開家餐廳,下班後就喝點酒。
最美好的甜蜜往往帶有點苦澀,就像片中船頭尺在談煮湯,太近不行,因為太鹹,太遠不行,因為太淡,剛剛好的距離湯才會好喝,而世界上的湯往往是太鹹或者太淡,如同愛情不是太甜就是太苦。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畫面定格在兩人見面,西裝筆挺,神采煥發的船頭尺說:「table for two?」這裡,兩個人不需要牽手,不需要擁抱,也不需要親吻,因為他們的對視已經說明了一切。
最好的甜蜜來自剛剛好的距離,如同飛機上那俗氣卻能裹腹的家鄉鴨肉,如同那曾經錯過的金錶與錶帶,又如同片中那些造成分離的誤會,如果分離後某日重逢,那麼就無需多言一起看海,不需要伍迪艾倫的嘰嘰喳喳,無論這裡是紐約布魯克林還是康尼島。
電影資訊
《秋天的童話》(An Autumn's Tale)—張婉婷,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