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於車禍的人遠比其他事故更多,但人們總是覺得,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人們喜歡假裝只有酒駕的人會車禍,以不成比例的力道要求嚴刑峻法,但事實上,車禍絕大多數都不是酒駕肇事。亞特蘭大的記者約書亞‧夏普(Joshua Sharpe)描述他如何撞飛一名突然出現的女性,從此之後他不管走到哪裡,都會看見那個女子的幻影。
文|Joshua Sharpe
我好像看見路上有東西。
那是2016年4月的淩晨一點後,我正從亞特蘭大郊區的朋友家開車返家。從遠處看,那個黑點像污漬。接著她轉過頭,我的車燈照亮了她的臉。在75號州際公路上,一名穿深色衣服的女子站在車道中間。我急踩刹車,但為時已晚。
她的身體撞在擋風玻璃上,頭則撞在了車頂,然後她摔落在高速公路的中間,癱倒在地。當我的車終於停下來時,我急忙跑向她。我以為她已經死了,但當我伸手把她從路上扶起來時,她動了。
警察抵達現場後,一名警官把我拉到一旁,告知我車禍調查的流程。警察會扣押我的車,如果24小時後,這名女子沒有明顯的生命危險,警方就會把車還給我;如果她死了,或是看起來有生命危險,調查人員就需要測試汽車的電腦系統,確保資料與我的陳述一致。
次日,我整天躺在沙發上,當有人打電話問我是否安好時,我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每個人都說:這不是我的錯,現場一名警官這麼說,兩名從旁邊車道目擊車禍的人這麼說,連拖車司機也這麼說。但我無法停止回想那個女子撞在擋風玻璃的畫面,並回想自己急踩刹車的決定,我為什麼不直接轉向呢?
那天深夜,一名警官打電話通知:我可以去取車了。
我說:「感謝上帝,她還活著。」
他說依照法律不能告訴我對方的其他情況,我也不確定我能承受,我不斷地想著她的情況:我想像她癱瘓了,或者腦部有嚴重損傷。對方生活被會的情景在我腦海中閃過,我被一股罪惡感吞噬,我的朋友和家人試著理解這種感覺,但我也無法解釋清楚。
直到兩年後,我又發生了一場車禍,我才終於下定決心去瞭解她後來的情況。2018 年的一天,我在警方報告上發現了她的名字與地址。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前敲門。
作為一名報社記者,我在發生車禍以前經常報導車禍事件。多年來,我被分配每天寫兩篇報導,而車禍是滿足這個要求最快的方法,因為亞特蘭大都會區非常多車禍事故:每年超過20萬件,平均每兩分半鐘就有一起。
我寫最多的就是駕車殺人事故——因為它們最嚴重,而且涉及死亡與所謂的犯罪,即使這類型的犯罪通常是司機一時判斷失誤所造成。在我自己發生車禍以後,我開始覺得假如我撞到的女子死亡,駕車殺人罪的故事主角很可能就是我。幾乎每次開車,我都覺得自己看見了被我撞的那名女子,她會在我前面閃過,車燈似乎照到她的臉。或者,如果我沒有看見她,我會想像她突然走到路上。在儀錶板上,我經常注意到塑膠膜的一道刮痕,那是她的背撞破擋風玻璃時留下的痕跡。我盡量避免開車從高速公路通勤,我改走普通道路,因為速限更慢,應該也更安全。儘管如此,開車還是讓我憂心忡忡,我每天都在做這件事,而潛在的危險讓我快要發瘋。
很久之後,我讀到了一篇研究:科學家發現,幾乎40%的車禍當事人出現創傷壓力症候群。症狀包括頻繁的、侵入性的事故的想法或夢境;懼怕開車;與親密的人相處仍感到孤立;失眠——以及強烈的罪惡感,無論自己是否有錯。
孟菲斯大學心理學教授蓋爾‧貝克(J. Gayle Beck)是少數研究車禍造成的創傷後壓力症後群的研究者之一。她指出,突如其來的嚴重車禍,「違背了我們認為生活應該怎麼樣,以及我們是誰的信念」。我們以為自己能控制路上所發生的事情,而假如我們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就必須負起全部責任。
有一段時間,我不再報導車禍。當我重新開始寫時,我幻想自己能做得更好,變得更有同情心。一天下午,我打電話給一位名叫艾哈邁德的人,他告訴我有兩輛超速的跑車,在公路上超越他的車後相撞。他把車停到路邊,看見兩名男子飛到路上;一個死了,另一個重傷;而在其中一輛車裡,一名年輕女子也死了。
艾哈邁德說:「我被死亡包圍,而我是唯一沒事的人。」我看得出他很內疚,儘管他跟事故完全無關。我問他失事後做了些什麼,他說回家後想洗個澡。但在看到那麼多血後,他卻無法靜下來好好洗澡。
我很想告訴他我自己的遭遇,希望能讓他感覺好一點。但在擁擠的新聞編輯室裡,我擔心會被同事無意間聽到,因為就連我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遭遇;我感到很羞愧,居然還在為那個女子所發生的事而悲傷,或者說我想像她車禍後發生的事。
最後,我只能跟艾哈邁德說「我很遺憾」。
我好像看見一輛汽車向我駛來。
這是2018年2月一個晴朗的早晨,當時我開車在上班的路上,突然一輛車從右邊開進我的車道,而且肯定會撞到我。
這一次,我毫不猶豫地轉向。我操作方向盤,轉往迎面而來的車流。
我撞上了一輛福特汽車,以及一輛巨大的皮卡車。撞擊聲非常大,我的擋風玻璃破成子彈碎片,我的車嘎嘎作響,而儀錶板砸在了我的腿上。
在巨大的撞擊後,有那麼一瞬間,寂靜如同真空。我彷彿是從身體外看見這一幕——從上面的松樹向下看——我的汽車橫在路上;我的手臂伸出破碎的窗戶,然後我聽見自己尖叫著:「幫幫我!救救我!」
皮卡車司機似乎沒有受傷,他問他能做些什麼。
「請幫助我出去!」
但這是不可能的。消防員到現場後不得不把車切開才能將我拉出,當他們把儀錶板從腿上移開後,我痛得昏了過去。
我在刺眼的光線和止痛劑引起的恍惚中醒來,一根呼吸管插在我的喉嚨裡,喬西阿姨和我當時的女朋友戴娜站在病床邊。車禍撞擊的力道造成我的左脛骨和腓骨骨折、髖骨骨折、右股骨斷成兩截、右膝蓋骨粉碎,手術總共花了十多個小時進行。
一個月後,我坐著輪椅回家,然後開始在床上工作。我逐漸學會用助行器走路,然後又學會了用拐杖走路。雖然我活下來了,但我感覺生活支離破碎。我與朋友聊了好幾個小時,談到公共交通的不足,以及美國社會如何強迫每個人開車,無論他們是否擅長操作這些致命的設備。當我的朋友聊到恍神時,我還是不停地說著。
出門採買時,如果必須多走幾英里路我就找人共乘。但我不可能永遠不開車,每次我坐在車裡都要對抗恐慌。當行人靠得太近時,我會心跳加速。有一次我甚至搖下車窗,懇求一名男子遠離馬路。
我一直想起被我撞的那個女子。在第二次車禍發生之前,我原本已經慢慢地原諒自己在第一次車禍時的過錯。現在我不停在想:她是否也像我一樣痛苦?於是,我決定要搞清楚車禍對她造成了什麼影響。
我敲門後問:「你認識安妮嗎?」
我害怕面對她,因此當另一個人——一個全身刺青又高又瘦的男人——應門時,我鬆了一口氣。
他說:「那是我的妹妹。」
「是我開車撞到了她。」我說。
那人並沒有生氣,反而似乎還有點高興。他說,他的家人嘗試從警察那裡瞭解事故細節,但從來沒有答案,安妮也無法解釋。
當我問安妮傷得有多嚴重時,他說她只有腳踝骨折和頭部受傷。家人還認為這次車禍可能沒那麼嚴重,而且後來有段時間,他們都覺得這是一個奇蹟。
我問:「什麼奇蹟?」
多年來,安妮飽受精神疾病和毒品成癮問題所苦,但在我撞到她的第二天早上,她在醫院告訴家人,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必須接受治療。在其他任何事物都無法打動她的時候,這場車禍卻打動了她。
他把我帶到客廳繼續聊,他想知道那晚究竟發生什麼事。
「我看見路中間有個黑影。」
「就在路中間?」
「就在路中間。」
我告訴他撞擊與之後的事情。
「我把她抱起來,她開始尖叫,『放開我!放開我!』我把她拉到路邊的混凝土路障旁。我把她扶起來,她把頭靠在上面,我可以看到鮮血從混凝土上流下。」
安妮被激怒了,告訴我別管她,而我試圖讓她冷靜下來。
她的哥哥不建議我與安妮直接對話。因為她決定接受治療的意願沒有持續太久,她可能會覺得這場車禍並不是救贖,而是毀滅,並為此責怪我。不過她的哥哥向我保證,其他人都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安妮的痛苦讓我很難受,但我也鬆了一口氣,因為那真的不是我的錯。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試著抓住那個感覺,盡量不要讓它跑掉。
在我再次學會不用拐杖走路後,我開始想到我轉向撞上的皮卡車司機,車禍並不是他的錯,但我覺得他可能會懷疑自己,並且對我的受傷感到難過。我想幫助他,就像安妮的哥哥幫我那樣。
電話剛接通我就說:「我不認為任何人對我的事故負有責任。」
詹姆斯插嘴回應:「我真的很抱歉你受傷了,但是我們兩個——同車的另一位男子——都認為責任在你。」
詹姆斯說他經常罵我,尤其是我的保險公司拒絕為其支付短暫就醫的醫療費時。詹姆斯看見那輛車向我駛來,並且認為我應該讓它撞過來,而不是轉向去撞迎面而來的車輛。
我提醒他,當時我只有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決定該怎麼做。
他說他明白了,因為他也犯過錯,並且希望我在未來能做出更好的決定。他還補充說,他最生氣的是警察沒有給我罰單,因為那樣可以讓我的保險公司更容易理賠。雖然我沒有反駁詹姆斯「我不應該拿到罰單」,但我心裡還是這麼想。
我問詹姆斯,他有沒有被車禍嚇到,就像我第一次車禍被嚇到那樣。他說:「沒有。車禍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還是得開車。如果你活下來了,你就站起來繼續向前走。」
掛斷電話後,我癱坐在椅子上。我覺得自己在生詹姆斯的氣,因為他一開始就怪罪我,後來又跟不良於行的我說「向前走」。
我還找到了詹姆斯的乘客,詢問他是否也願意跟我談談。幾天後,他打電話過來。里卡多是一名退休的呼吸治療師,事故發生後,他不得不支付3000美元的醫療費。他跟我一樣也出現精神創傷。他記得,在我們車禍發生前,一切都很正常;但車禍發生後,每當他開車一切看起來很順利的時候,他反而會莫名地擔心。平靜使他恐懼,於是他買了一輛大卡車,讓自己感覺更安全。
里卡多說他偶爾會同情我,但多數時候很恨我。他記得打給我的保險公司請求支付醫療費時,他問保險員我是否還活著,保險員向他保證我很痛苦,里卡多則回應:「他很痛嗎? 那我就放心了,因為他也讓我的生活過得很痛苦。」
我只能苦笑,儘管他說的話很刺耳,但聲音聽起來很親切。他說已經不再生我的氣了,因為他意識到我當時面臨一個兩難的選擇,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思考。他說很遺憾我受了那麼嚴重的傷;我對他說,我也為他所經歷的一切感到抱歉。
我的左腿用一根鈦棒固定,但還是斷了。我做了好幾次手術,試圖讓脛骨癒合,但都沒有成功。我的外科醫生說他見過類似的病人需要四年才能康復。我的身體每天都很痛,但我已經習慣了。我已經接受一個人只有一個身體,而我必須練習習慣它的變化。
五年過去了,我仍然覺得自己經常在路上看見安妮,我還在想她會不會因為車禍留下精神創傷,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因車禍苦惱?
安妮的哥哥建議我聯繫他們的父親,因為他是跟安妮說最多話的家人。我傳了簡訊問他,安妮是否願意跟我談談,但他說她的狀態還是沒有很好。
接著他把我嚇呆了,他說他代表女兒為她所做的事情道歉。
「請你原諒自己。」他說。
但我內心知道,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安妮的錯。在這條路上,我們誰也控制不了。她的爸爸傳了一張安妮最近度假的照片,她坐在十幾歲的兒子身旁,男孩與的母親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她的頭髮梳得很整齊,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細金鏈子上掛著一個十字架。
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哭泣,直到我意識到:她看起來很正常,那就好了。好像這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
原文出處:The 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