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西雅:破除男性凝視的方法不是「女性凝視」

想要反轉男性凝視,解藥不就是倒過來讓女性也凝視就好了?並非如此。

 

  自從1972年,約翰‧伯格提出男性凝視(male gaze)一詞之後,抵抗成為凝視對象就成了女人永恆的課題。男性凝視最激烈或極端的表現或許就是A片,在這種視角之下,女性被客體化(objectify,或稱物化),她們成了沉默、沒有意見、沒有自主權、可以取代、可以被當成工具、可以任意侵犯的對象。既然男性凝視物化、簡化並主導了我們的視覺文化,那要反轉男性凝視,解藥不就是倒過來讓女性也凝視就好了?並非如此。

 

  倫敦國王學院哲學客座研究員、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哲學兼任教授艾瑪‧西雅(Emma Syea)認為這種論述很危險。不僅是因為在社會結構沒多大改變的狀況之下,女性的凝視只會淪為「內在男性」的凝視,比如有些女性喜歡創作色情圖片,卻同樣採用了男性看待色情的視角來創作,這是因為她預設了這種視角才能表現情慾,而沒有思考如果從來沒人教過她色情的東西應該怎麼「看見」,視覺又會如何呈現。問題更在於,如果像某些論者那樣,主張女性凝視具有「獨特柔情」的一面,又可能落入了女性「本質為何」的陷阱。因此,西雅主張遠離男性凝視不是輕易用女性凝視取代,而必須完全超越性別凝視的觀念。

 

在社會結構沒多大改變的狀況之下,女性的凝視只會淪為「內在男性」的凝視。

 

  我們都知道男性凝視是什麼,它彌漫在我們的視覺文化之中,物化、貶損、簡化女性──一種父權體制中不平等權力動態的表達和強化。換句話說,我們知道男性凝視的時代應該終結,也是時候讓位給女性了。女性凝視可能因此受到推崇與追捧,但它依然是一個謎,有些人甚至懷疑它的存在。儘管關於男性凝視的研究已經很成熟,但關於相對較新的女性凝視概念還沒有被定義。反對者往往樂於對女性凝視給出一個負面定義,告訴我們它不會去做什麼,即尋求從屬或物化。

 

  所以,女性凝視被理解為一種移情、敏感、深思的凝視,將女性描繪成擁有複雜內心生活的完整個體。作家兼導演喬伊‧索洛威(Joey Soloway)認為,女性凝視的部分作用在於「描繪成為『被凝視對象』的感覺」,並挑釁地回應被凝視。我們知道的事是,當涉及到女性的表徵時,女性凝視被認為能夠填補男性凝視所留下的空白,並糾正了它的錯誤。

 

  至此,這是多麼高尚的意圖。但是,女性凝視本身就帶有移情的說法聽起來是不是有些熟悉?假定女性在情感方面「更優越」、更敏感、更有同情心、更有愛心的觀念,長期以來已經被當成一種性別刻板印象而廣為傳播──歷史上,這種觀念使女性被限制在養育者、支持者和輔助者的角色。這種刻板印象也導致女性在善意情緒之外所表現出的其他情緒,都變成「冷若冰霜」、「精神病」或「歇斯底里」等負面說詞。它將一種責任加諸在女性身上,使她們只能以某種方式表現情感,如果她們缺乏這種感受,就會顯得有缺陷不正常。藉由強調女性凝視涉及的是(一系列)的情緒而非行為,似乎有落入男性凝視陷阱的危險。

 

若主張女性凝視具有「獨特柔情」的一面,又可能落入了女性本質為何的陷阱。

 

  還有一個問題是女性凝視該如何處理物化。物化通常被視為男性凝視的一個面向,是女性超越性化的一部份,因此被認為是道德問題。將身體視為客體,而非思想、感情、態度和信念的所在,被視為必然的負面現象。

 

  瑟琳‧席安瑪(Céline Sciamma)稱自己2019年的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為「女性凝視的宣言」,因它避免了阿布戴‧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於2013年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Blue is the Warmest Colour)中那種粗魯的物化而備受讚譽。《觀察家報》(The Observer)在2020年的評論中指出,席安瑪沒有使用柯西胥慣用的色情修辭,而是專注在「情感的構建而不是性本身」,並且「將角色的情感色情化,而不是演員的身體」。隨後這篇評論寫道:「畢竟,對女性身體最好的描繪其實根本不是關於身體,而是與身體相關的體驗和情感。」

 

  但我們對物化的理解是否太過單純?哲學家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舉例,在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中,康妮和梅勒斯將彼此視為物品,同時也尊重彼此的人性,努斯鮑姆說:「在物化這個議題上,語境就是一切。……在很多情況下(但不是所有),對物化的反感與良性使用之間的區別,將取決於人際關係的整體背景。」

 

  假裝女人從不物化自己或他人,不僅顯得莫名的虛假,甚至還強化了性別刻板印象,即女人不像男人那樣擁有欲望,彷彿所有女人都優先於情感而非肉體,而關鍵在於,不這麼做就明顯不像女人。其結果是,對女性性行為的描寫受到了限制,在急於與男性凝視拉開距離的過程中,那些勤於使用女性凝視的電影人冒著將欲望、身體親密和裸體的描述都留給男性凝視的風險。西雅認為,當拓寬我們對物化的理解,就能讓我們更尊重女性欲望的複雜性。

 

「比起被迫凝視,自由自在地創作要好得多。」

 

  女性凝視還有很多其他的問題,除了懷疑它可能是簡化女性特質的陷阱,截至目前為止,「女性凝視」這個詞承載著濃厚的文化意義,策展人和評論家越來越常用以形容任何由女性創作的藝術作品、電影或文學作品。作為一個模糊定義的術語,它既沒有意義又太懶惰。它迫使女性創作探索「獨特女性」體驗的作品,並被視為顛覆了男性凝視,創造出另一種評判女性的標準。它還鼓動我們以二元方式思考將「女性」與「男性」凝視對立,並預設兩種凝視的本質相同。

 

  遠離男性凝視有其必要,但目前還不清楚試圖創造一個與之對應的女性凝視是否是最好的方法。西雅認為,更好的方法應該是完全超越凝視的概念。凝視意味著一致性──畢竟,男性凝視如此強大和普遍的原因是它有單一且統一的思路──而遠離一致性顯然是我們所追求的目標。藝術家的視角和風格就像他們的身份同樣多面多元、細緻入微、與眾不同──而意圖把一切都納入女性凝視的保護傘下,說好聽點是輕率,說難聽點就是陰險。

 

  超越凝視意味著兩件事。首先,我們必須繼續找出並點出男性凝視的例子。作為一種文化,我們幾乎已經內化了男性凝視──正如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所寫:「你是一個女人,但內心有一個男人在注視著一個女人。你就是自己的偷窺者。」擺脫男性凝視是一個不小的偉業,但認識它並挑戰它只是邁出第一步。其次,我們必須給予女性藝術家、作家和電影人應得的東西──深入參與她們個人的藝術語言和技巧,而在男性作品的評論中,這些都被視為理所當然──我們需要意識到她們作品的變化、特質和細微差別。西雅總結寫道:「拋開凝視的概念,開啟藝術的各種可能性,推動嚴肅的批判性參與其中,並避免將女性及其作品歸類在特定類別。比起被迫凝視,自由自在地創作要好得多。」

 

 

原文出處:i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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