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的「維多利亞的秘密時尚秀」是在2018年,當時這個知名內衣品牌還沒有爆出厭女指控,但許多人已經意識到它兜售的是比內衣還陰險的東西。開場模特兒是當時年僅22歲、來自科羅拉多州的泰勒‧希爾(Taylor Hill),她有著樸實的美貌與健美的四肢,出場前她在舞台放映的一段影片現身說:「我們應該邁進;我們應該突破邊界。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想成為的人而性感,而不是因為男人說你必須性感,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那天,她身穿格紋短裙、細跟長筒靴,以及桃紅色的羽毛翅膀和內衣出場。
但其實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維多利亞的秘密(Victoria’s Secret)成立於1977年,創辦人羅伊‧雷蒙德(Roy Raymond)曾是綜合感冒藥維克斯(Vicks)的行銷人員。據說,雷蒙德在店裡為妻子購買內衣時感到不舒服,他認為打造更友好的環境販售高檔內衣或許是一個還未開發的市場。雷蒙德在加州開設的第一間店,就選擇了柔和的維多利亞風格。他意識到,一些女性可能覺得專門迎合男性視角的內衣,不符合當時崛起的第二波女性主義理念,於是他採取了一種獨特的推銷手法。
蘇珊‧法露迪(Susan Faludi)在1991年的著作《反挫:誰與女人為敵》(Backlash: The Undeclared War Against American Women)闡述了這點,雷蒙德告訴法露迪,灌輸消費者相信她購買「浪漫與性感的內衣是為了滿足自我,而男人觀感是次要」的想法很重要,他繼續說:「這讓我們在銷售這些服裝時,才不會顯得性別歧視。」當法露迪追問是否真的如此時,他聳了聳肩回答:「這只是我們所用的哲學,媒體對此進行報導稱其為一種『趨勢』,但我也不確定,我從未見過任何統計數據。」
但這種顛倒錯亂的邏輯卻總是揮之不去,設計出來束縛跟扭曲女性身體的內衣「也可能具有賦予權力的功能」,甚至「帶來解放」,這種想法你以為很新?錯了,1950年代賣束身馬甲(gridles)給家庭主婦的商人用的也是同一套話術:「你不是買來取悅男人的,你是買給自己的」。
維多利亞的祕密比其他任何標誌或文化產品,都更能定義1990年代末和21世紀初的性感形象。雷蒙德的想法是說服女性為了所謂的「滿足自我」而物化自己──購買一種「剛好」與取悅男性相符的性感──預示了公然展示赤裸裸的色情、單一審美標準與消費主義的時刻,維密讓「美」變得遙遠,同時將女性的性探索局限在男性的幻想世界裡。
Hulu推出的紀錄片提到,儘管維密做了這些事,但報導指出維密及其高層助長了對多名女性的虐待。後面的故事我們都聽說過,比如維密母公司「L Brands」前執行長李斯‧威斯納(Leslie Wexner)與現已去世的富豪、被判性侵罪的傑弗里‧愛潑斯坦(Jeffrey Epstein)之間的友誼。麥特‧提諾爾(Matt Tyrnauer)執導的《維多利亞的秘密:天使與魔鬼》(Victoria’s Secret: Angels and Demons)對威斯納的調查中,並沒有發現任何實質性的新東西,而對愛潑斯坦的分析必然也集中在其惡行與威斯納的帝國的關係。維密不僅塑造了美國市場,也形塑了美國文化。這可能讓我們更好奇,為何還有這麼多人願意買帳?
1982年,當威斯納從雷蒙德手中買下維密時,儘管顧客似乎毫不在乎,但這個品牌依然打著那漏洞百出、19世紀風格的起源故事──有個男人想幫妻子買禮物,但進到店裡只看到醜衣服。紀錄片《天使與魔鬼》解釋說,威斯納深信每個品牌都需要一個故事的理念,於是他拓展了「維多利亞」的構想,讓這個英國神話人物親自說服女性升級衣櫃裡的內衣。因此在維密賣給威斯納之後的數十年間,維密的電視廣告都是透過一個看不見、帶著英國口音的女性來解說。
紀錄片解釋,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購物中心商店的實際位置對其文化力量至關重要;購物中心幾乎就像Instagram的原型,人們在裡面打扮自己,以便看見與被看見,吸收新的潮流趨勢,然後花錢購物。不過,1995年,威斯納和行銷長艾德‧拉澤克(Ed Razek)想出了一個主意,將維密的名聲擴展到商場之外:舉辦一場盛大的時裝秀。這種美感被形容為「奶子與浮誇」;刻意塞滿了男性觀眾群,他們輕推彼此傻笑著入座。電視在早期播出時,還沒有「天使」這種品牌形象大使的稱呼,模特兒不會對觀眾拋媚眼或送飛吻,只是穿著容易辨識的內衣,也沒有任何最終定義這場活動嘉年華式美學的暗示。
但氛圍正逐漸改變。威斯納和拉澤克清楚觀眾是誰,並依據他們的需求量身定做。1999年,他們花錢在超級盃投放廣告,推廣維密時裝秀的第一次直播,由於吸引太多訪客,還一度造成網站癱瘓。辣妹合唱團(The Spice Girls)在1996年發行首張專輯,宣揚對女性性感和「力量」的刻板印象;《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於1998年首播,第一集探討了女性也能跟男性一樣,從偶然的性接觸中獲得滿足的想法;到了1999年,莫妮卡‧陸文斯基(Monica Lewinsky)和西斯克(Sisqó)以各種方式將丁字褲概念引入了美國主流,前維密高層莎琳‧恩斯特(Sharleen Ernster)對著鏡頭說:「在21世紀初,性感的概念和定義發生了徹底而迅速的變化。最初的繆斯女神維多利亞的浪漫故事,無論她多麼聰明、多麼有氣質教養,長得多麼美麗動人,都已經難以再引起共鳴了。」
作家艾瑞兒‧列維(Ariel Levy)所稱的「低俗文化」為何會在21世紀初爆發,人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原因;為什麼色情片、《花花公子》(Playboy)和野性妹網(Girls Gone Wild)定義了女性的穿著和行為,以及她們必須去除的體毛;為什麼對許多女性來說,性成為了一種基於自我物化而非愉悅的行為?列維在2005年出版的《女性沙文主義豬》(Female Chauvinist Pigs)提到,女性解放運動和性革命的重疊,以及女性主義內部對性積極性的分歧,導致了對性「自由」的混亂與矛盾的看法,而在「後911用購物救國家」的年代,混亂衝突的性自由觀點也助長了通俗色情文化形塑的狹隘性觀點變得更容易商品化,利維寫道:「如果我們必須承認性慾是屬於個人、因人而異的,那要操縱它就很困難,更別提進行市場行銷了。」
不管確切原因是什麼,這種文化朝著威斯納和拉澤克期待的方向發展。許多女人想要的似乎是她們「認為男人想要的」──其他都是不酷,甚至是保守的。2001年,維密時裝秀開始在黃金時段播出,主持人、演員魯伯特‧艾瑞特(Rupert Everett)公然使用隨便的厭女噱頭已經成為一種風潮,他以低俗的黃色笑話開場說:「保全很嚴謹,女孩們也很緊。」隨後,他先警告觀眾「把你的妻子或女朋友鎖在閣樓裡」,帶領觀眾「虛擬遊覽」了海蒂‧克隆(Heidi Klum)的身體,並用他的臉在她光滑的腿上磨蹭。他令人作嘔的嗅聞和親吻它,然後假裝被飄逸的頭髮嚇到。
在接下來的十年,維密把性、商業和行銷結合起來,卻取得了驚人的成功。每一場時裝秀都有一件鑲著珠寶的「夢幻」內衣,並由保全人員護送。模特兒變得更精瘦,成為了不可能做到的完美軀體文化象徵。她們──及其教練──在受訪時,經常談到自己為年度時裝秀準備的高強度鍛煉和飲食控制;模特兒阿德瑞娜‧利瑪(Adriana Lima)曾表示,她在時裝秀開始前會逐漸不吃固體食物,甚至在開場前的12小時內連水都不喝。拉澤克在2015年接受《福布斯》採訪時表示,當一名模特兒問他為何有一年沒被選上時,他對其解釋說,當她在夜店狂歡把照片傳到社群平台時,「利瑪正在跳繩,還跳了三個小時」。2018年,前維密模特兒布麗姬特‧馬爾科姆(Bridget Malcolm)道歉,因為她曾經公開推廣一種健身與飲食方法,但後來她才明白這種方法其實是誕生於她自己嚴重的醜型恐懼症,她之後形容與維密合作「痛苦不堪」。
在這種企業厭女的大背景下,女性指控遭到虐待和不公正待遇也絲毫不奇怪。2020年,《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關於拉澤克的報導,稱他口頭騷擾模特兒,並試圖親吻模特兒;一名模特兒還聲稱,在拒絕了他的多次示好後,她四年來第一次沒有被選上年度時裝秀(當然,拉澤克一再否認)。同一篇文章還詳述了維密攝影師羅素‧詹姆斯(Russell James)藉機要求模特兒拍攝品牌商品照以外的裸露照(而且沒有支付報酬),然後把這些照片收錄在自己出版的限量版書籍裡販售。《天使與魔鬼》將愛潑斯坦對未成年少女的侵犯與維多利亞的秘密在2002年進軍青少年市場的策略相提並論,後者長期以來因為將年輕女孩性感化而飽受批評。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缺乏想像力、制式化、陳舊過時的性和欲望模式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終於顯得與時代脫節。2016年,維密的營業額穩步增長,全球營業額達到77.8億美元。2018年,隨著營業額下滑,其股票價值下跌了40%。同年,拉澤克在接受《Vogue》雜誌的一次災難性採訪中表示,他認為維密不應該聘僱跨性別模特兒,因為「這場秀是一場幻想」。一年後,拉澤克辭職,威斯納則在2020年以5.25億美元的價格將維密大部分股份賣給了一間私募股權公司。
維密時裝秀是一場幻想嗎?回顧這些年來它不可思議的美學──種族主義意象,對「星星」和「聖誕節」等世俗主題儀式的性化,濫用亮片破壞地球環境──可以確定不變的想法是,女性必須忍受痛苦才能被視為有魅力。她們需要像奧運選手那樣鍛鍊,像倉鼠那樣進食,然後除去所有的體毛。對那些能應對這一切的人,回報或許很豐厚(吉賽兒‧邦臣﹝Gisele Bündchen﹞在2018年指出,維密占其年收入的80%),但對其他人來說,那些沒有健美般的體格和嬰兒般的肌膚的人,那些永遠不可能擁有維密想販售的「完美」身材的人呢?我們早該知道結論,這種販售狹隘且局限的美和欲望思想,就是一筆糟糕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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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處: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