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大師中的大師?如果你找一大群影迷,盡可能控制他們分開回答,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會是他們的最大公約數。
關於史丹利‧庫柏力克,一萬字是不夠用的,可能一百萬字也不夠,這名大師中的大師體現了電影人的終極理想,那就是徹底的控制一部作品。他並不孤單,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詹姆斯‧岡恩(James Gunn)……也都是著名的控制狂導演。
但史丹利‧庫柏力克才是控制狂中的控制狂,他每拍一部電影所蒐集的材料都可以成立一座博物館,套句當代的話來說,他就是一台大數據吞食機。當他跟你說他想改編你的作品的時候,他的意思是你的作品會成為他作品的一部分,不信的話就問問納博柯夫(Vladimir Nabokov)、亞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亞瑟‧史尼茲勒(Arthur Schnitzler),以及我們的故事之王,史蒂芬‧金(Stephen King),他認為庫柏力克的改編完全沒抓到他的重點,一個男人救贖自己的故事,如果關於這方面你想知道更多,歡迎觀看我寫的「死掉的東西,總會以其他方法作用於世:《安眠醫生》」。
無論如何,獲益於這種充足的準備習慣,從第一部長片後推出後,史丹利‧庫柏力克的作品都成為了該類型的經典,即便是他自己相當討厭的《萬夫莫敵》(Spartacus)也成為史詩片大場面的經典。處女作長片《恐懼與慾望》(Fear and Desire)雖然是與詩人朋友合作編劇的作品,但幾乎囊括了庫柏力克往後作品的雙生主題,「恐懼」與「慾望」。事實上史丹利‧庫柏力克不只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導演,他的作品也時常是關於恐懼與慾望如何宰制人的,前者讓人遠離,後者讓人靠近,然而兩者實則是一體兩面。
想一想《殺手之吻》(Killer's Kiss)吧?在這裡面有個老男人無法自我控制對少女的迷戀,還有隨之而來害怕失去少女的恐懼,以致於他與另一名傾心少女的年輕拳手有了不可調和的衝突。本片幾乎可以視作庫柏力克對《羅莉塔》(Lolita,又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練習,在這部片裡,少女本身浮動的情感即是危險,而無論是老男人與年輕拳手,都因為少女而陷入了危險。
庫柏力克作品裡的黑色電影血統絕非偶然。在本片之後的《殺戮》(The Killing)都體現出了這種「渴望控制一切的男人面對不可控的對象的拼搏」,一個剛出獄的男人規劃了所謂「最後一票」,並招募各路人馬來做這件事,中途發生了許多意外,但他最終還是熬過來了。然而就在機場時,卻因為一隻狗讓辛苦賺來的鈔票滿天飛,他也放棄了逃跑,你可以看到這個男人眼中已無求生的慾望。
隨後《光榮之路》(Paths of Glory)更是體現了軍隊高層對於戰情控制的無能導致士兵的無謂犧牲,這是一部特殊的戰爭片,沒有多少戰爭畫面,只有士兵在溝渠行走,以及一點點的戰場畫面,更多的反而是害怕失敗的低階軍官為了蒙蔽自己的過失誣陷三名無辜士兵,讓他們代替自己受過。同時,高層也以一種不在乎的方式在幕後行使權謀,電影的主角是夾在這之間充滿正義感的中階軍官,他試圖替三名無辜士兵解圍,最終卻無法如願。你可以看到庫柏力克在展示槍砲彈藥還要致命的東西,高層本身利用恐懼在控制士兵,另一手則祭出慾望試圖招攬中階軍官加入他們視人民如草芥的遊戲,而底層士兵有的則被恐懼所擊潰,於是所謂光榮之路這個本指從軍的道路形成了一條反諷的名稱:士兵不是死於敵人,而是死於自己人之手,徒勞且無尊嚴的死去。
至於《萬夫莫敵》雖然不是庫柏力克自己喜歡的電影,由於跟寇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這名資深演員在拍攝現場的指揮權爭奪,讓年輕的庫柏力克第一次感到被控制的不快,也讓他下定決心之後要脫離片廠控制,以擁有自己對作品控制權作為日後拍電影的首要條件。電影的劇本並不是很好,寇克道格拉斯飾演的斯巴達克斯一如他在《光榮之路》的主角般具有過多的英雄氣概,而少了那種內在脆弱,於是我們可以看見從頭到尾他對抗羅馬帝國的奴隸制度幾乎是無畏的,甚至到最後被吊到十字架上時他也依然毫無恐懼。在此庫柏力克與寇克道格拉斯有一個爭論,庫柏力克認為不該去拍主角的臉,然而寇克道格拉斯卻認為一定要拍,可以從中窺見兩人對於故事本質的觀點差異,庫柏力克更多的是希望透過角色體現出共性,而寇克道格拉斯則希望體現出一種殊性,基本上此後你不會在庫柏力克的作品裡找到這樣英雄式的主角。
而說到《羅莉塔》,則沒什麼好說的,這是一部真正的愛情電影,甚至是我看過最好的愛情電影之一。主角是一個老男人,渴望控制少女生活的一切,在他眼中少女完美無暇,而不該受到這個世界的污染,然而庫柏力克卻不時用客觀的方式告訴我們,少女還有許多世俗的追求,並且不想被老男人所控制著。於是最後我們發現從老男人身邊逃走的少女變得平庸,成為一名普通的孕婦,但我們的男主角卻發現自己仍然愛她,控制與愛幾乎是反義詞。
《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可以特別談一下,副標題〈我如何停止恐懼並愛上炸彈〉(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就知道恐懼如何變形成慾望,事實上該部電影講述的正是庫柏力克對核武的擔憂所轉化的喜劇想像。庫柏力克是個核能支持者,因為他相信太空旅行的長度,必然需要核能才有可能,而如果有外星生物能跨越已知行星的距離來到地球,他們必然控制了核能,而且早已遠離核戰,因為如果發生核戰,他們根本不可能還有辦法遠離他們的星球。
擅長控制訪談節奏的他在1968年因為《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接受《花花公子》雜誌採訪時如此告訴艾瑞克.諾登(Eric Nordern):
所有的智能生物在科技發展的某個階段都一定會發現核能,這是確定無疑的,這很明顯就是任何一個文明的轉折點。核能可以不用於戰爭而為某個文明社會服務,這樣這種文明就不會毀滅自己,那麼這個文明社會找到正確使用核能的方法了嗎?還是它把自己消滅了呢?我猜想,任何一種文明,在它發現了原子能之後,還繼續存在了一千多年,它一定是發明了某種方法與原子能和平共存,這就給了我們極大的安慰,我們也就放心了—它還給我們人類自己在擁有核能的環境下生存下去提供了具體的指導。
如今NASA也在持續推動核能太空船的旅行計畫,可以看到庫柏力克總是從一部分尖端的趨勢來驅動其想像,並開始設計其作品的細節,別忘記《2001太空漫遊》就是一部在太空人尚未登月時就推出的作品。《奇愛博士》裡美國總統與高官們的戰情室甚至誤導1981年就任的雷根以為美國戰情室真的長這樣,而後電影上映後從美蘇談判到G20,甚至普丁都採用片中的大圓桌,可見庫柏力克對電影細節的控制已經到了可以影響現實的地步。
我很想繼續檢視下去,談庫柏力克其他作品裡的恐懼與慾望,然而有一件事情讓我怎麼也想不透,尤其是身為一個恐怖片迷跟一個庫柏力克迷,這件事情讓我無法控制的長久思考,而且每次思考都會無法控制自身的不舒服,我會額頭冒出冷汗,瞳孔開始放大,進入意識的黑暗深處。
在那裡,有一個我一直想問我心中偶像,控制狂庫柏力克的問題,那就是「為何你1980年的《鬼店》(The Shining)一點都不恐怖?」
在這部作品裡,在群山與暴雪所圍繞的飯店裡,一名疑似被飯店鬼魂所控制的父親,掄起斧頭追殺他的妻子與小孩,發誓要將他們永遠留在這裡。
故事大綱聽起來很恐怖,然而電影卻有許多讓人難以控制打起哈欠的地方,更別談恐懼,至少我第一次看是這樣的。在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飛行鏡頭以及低沈樂音,還有不斷行駛的黃色汽車持續向前的開場戲之後,我們迎來的居然是名為「面試」的一連串文戲,無論是傑克.尼克遜(Jack Nicholson)飾演的傑克在接受全景飯店主管面試的時候,還是不知為何幾乎詐騙性的切出全景飯店,而去拍溫蒂與丹尼這對母子所居住的場所(別忘了這場戲可是名為「面試」而不是「傑克的家庭」,詭異的另一個地方是,說是面試,但傑克幾乎沒受到任何挑戰,就這樣通過了面試)。在這之中,除了丹尼會跟自己的手指說話外沒什麼異常的。
《鬼店》的恐怖基本上是這樣運作的,總是用配樂,甚至是影像,事先告訴觀眾觀眾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但當實際發生時卻雷聲大雨點小。當傑克後半段受到飯店鬼魂控制而殺死黑人大廚時,那配樂幾乎比傑克尼克遜揮下斧頭還要震撼,甚至我可以說,黑人大廚的慘叫比這一斧還令人震撼。
而這是他在本片裡唯一殺的一個人,我當時看時難以控制的感到有些失望,一般來說在恐怖片裡觀眾感受的強度應該是不斷往上的,但我的《鬼店》初體驗卻有點落寞,特別是傑克被凍成冰雕時那張痴傻的臉,事實上我當時還有點為他感到可憐,寫作也不行,殺人也不行,而且連有尊嚴的死也不行。
這真的是庫柏力克的親生子嗎?控制狂庫柏力克怎麼會容許自己的電影如此失控?
跟我有同樣感覺的人在當年可是不少,2020年在《IndieWire》上一篇名為《〈鬼店〉在 40 年前的這一天首次亮相,但評論家將這部傑作撕成碎片》(〈The Shining〉Debuted on This Day 40 Years Ago, but Critics Tore the Masterpiece to Shreds)的文章,節錄了當年看完《鬼店》控制不了怒意或者睡意的影評人們給的評論:
《紐約客》(The New Yorker)的寶琳‧凱爾(Pauline Kael)以控制得宜的語調說:「雖然我們可能會欣賞這些效果,但我們從未被它們吸引,被迷住。當我們看到血腥的屍體一閃而過,或者看到電梯裡湧出的血流成河時,我們並不害怕,因為庫柏力克對電影技術的專注使我們對電影感到疏離。」
《衛報》(The Guardian)德瑞克‧馬爾康(Derek Malcolm)則以一種難以控制的疑惑說:「我不禁想到,史蒂芬金的原創作品,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超凡脫俗的介質,阻礙了庫柏力克的嚴峻願景,最終貶低和扭曲了這部電影。電影所採用的類型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傑克尼克遜的表現,即使是故意誇大其詞,也不應該讓笑聲壓過恐懼。情節的最後曲折也不應該看起來如此不合邏輯。如果《鬼店》不是微不足道的,它肯定就是在鼓勵人們認為它是微不足道的。」
《綜藝》(Variety)則有一則像是控制不住脾氣而謾罵,卻不知為何有些中肯的言論:「尼克遜越瘋狂,他看起來就越白痴。雪萊‧杜瓦爾(Shelley Duvall)將書中溫暖而富有同情心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傻笑、半遲鈍的歇斯底里的人。」
《芝加哥讀者報》(Chicago Reader)的戴夫‧科爾(Dave Kehr)則說出庫柏力克意圖做到的控制與失敗:「庫柏力克追求的是一個涼爽、陽光普照的地獄景象,出生在核心家庭的懷抱中,但他的意象——具有強迫性的對稱性和亮度——太平庸而無法令人維持興趣,而令人難以置信的鬆弛敘事線則阻止了懸念。」
《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的蓋瑞‧阿諾德(Gary Arnold)則進一步談論到了庫柏力克的在成本與效果的失去控制:「我想不起更精心製作的低效恐怖電影了。你可能會說,今天在地區影院上映的《鬼店》沒有同類,很少有導演能像花費五年(以及 1200 萬至 1500 萬美元)在如此絕妙的錯誤成品上實現這種危險的奢侈。」
最後我不得不提一下法國影評人米歇爾‧希翁(Michel Chion)對本片的看法,因為他的看法讓我有種解脫與共鳴之感,他提到:「對於《鬼店》一片,筆者最大的不滿在於片中沒有讓觀眾感到害怕,連些許的戰慄都沒有。觀看此片的感受如同看一部喜劇片,這部喜劇片中笑聲不斷,但是觀眾卻毫無反應。」
你不能說這些影評人是有意要詆毀庫柏力克,或者試圖控制他的創作,因為他們的批評有憑有據,再說你知道八O年代有哪些讓人控制不住顫抖或者覺得酷到不行的恐怖片嗎?《突變第三型》(The Thing)、《異形2》(Aliens)、《養鬼吃人》(Hellraiser)、《半夜鬼上床》(A Nightmare on Elm Street)、《十三號星期五》(Friday the 13th)、《小魔星》(Arachnophobia)、《鬼娃恰吉》(Child's Play)、《月光光心慌慌2》(Halloween II)、《鬼玩人》(The Evil Dead)、《幽靈人種》(Re-Animator)、《活死人之日》(Day of the Dead)……
又或者看看七O年代那些至今還能控制你的心臟,讓你呼吸困難的那些電影?《大法師》(The Exorcist)、《德州電鋸殺人狂》(The Texas Chain Saw Massacre)、《異形》(Alien)、《魔女嘉莉》(Carrie)、《大白鯊》(Jaws)、《活人生吃》(Dawn of the Dead)、《鬼哭神嚎》(The Amityville Horror)……
而夾在之間的《鬼店》是什麼呢?一個寫不出東西的控制狂父親不讓妻子和孩子離開旅館,如此而已。他沒有超能力,跑步跑不過小孩,打架打不過瘦弱的妻子,最後凍死在大雪之中。
你甚至不能怪金酸莓獎當年第二屆讓庫柏力克入圍最差導演,還有讓雪莉杜瓦爾入圍最差女主角,還原當下歷史情境,設身處地想想他們平常看得是哪些恐怖電影就好了。一個控制狂父親比起上面那些妖魔鬼怪可以恐怖到哪裡去呢?當導演拍出不符合類型片期望的作品時,本來就會被認為是「做錯事」,而不會先被影評人思考是不是他們期望錯誤。
身為一個恐怖片迷,我不願接受「庫柏力克沒失手」這個解釋,至少對我而言一部好的恐怖片在第一次觀看時就該引起觀者的不適,無論他放置了多少符號。庫柏力克在本片放置的符號時常作為「庫柏力克沒失手」的辯護理由,無論是在大廳對應1921年的畫作《莊嚴的土地》(The Solemn Land,1921年同時是結尾傑克出現的照片之年份),還是傑克走進主管辦公室前左邊那幅酷似雪莉杜瓦爾的《偉大的地球母親》(The Great Earth Mother,1976年),又或者是其他種種你不用停格或者慢速播放就注意不到的細節,甚至我看過最駭人的是,如果你把開場那個幽靈飛行的八個鏡頭對應到真實地點上,你會發現這八個鏡頭並不是按照傑克開車去飯店的真實順序排列,更可怕的是這組被刻意打亂的數字所形成的剪接順序(比如原先順序是123,剪接順序是312)居然還是有意義的數字,這組有意義的數字可以對應到迷宮的意象上。如果你看過本片,你就知道迷宮之於本片有多重要。
當然庫柏力克在拍這組鏡頭時並沒有跟著上直升機,因為他討厭飛行(有趣的是庫柏力克早期的作品有一部叫做《飛行的牧師》(Flying Padre),另一個有趣的是在《鬼店》裡坐飛機的人死了),然而他卻可以在剪接室控制這一切,我們不能忘記庫柏力克多麼重視剪接(也因此,鬼店比較長的美國版跟比較短的歐洲版在庫柏力克所有作品裡是獨一無二的),他曾說好電影就像好音樂一樣,而剪接能控制其作品的抑揚頓挫,考慮到《鬼店》裡「閃靈」(即原文片名The Shining)的設定,庫柏力克將其視作一種打開時間順序,讓人能看到過去以及未來的能力。你會發現這部片越來越多毛骨悚然的細節,例如丹尼在黑暗中驚恐的臉第一次出現時,我們會以為背景的黑暗是一種表現手法,但後面在傑克追殺丹尼時,我們會發現那其實是丹尼躲在碗櫃裡,聽見與看見黑人大廚被瘋狂父親砍殺的當下反應。
我不談論前述這些,是因為比如像剪接順序那種事,不太可能有觀眾在座位上就會拿出手機打開Google Map查詢每個鏡頭對應的地理位置,也不應該要有,更別說1980年代哪來的Google Map?一部好的恐怖電影應該要發揮其對觀眾的控制,而非讓觀眾需要做很多功課才能進入狀態,第一流的恐怖片絕對不是所謂「細思極恐」的恐怖片,因為恐懼首先是生命為求生存而演化出的情緒,所以第一流的恐怖片應該是看的時候就已經感到恐懼,細思下去又更加恐懼。
當然這並不表示一部好的恐怖片就不能夠有所謂深度,可是《鬼店》的問題就在於它似乎「只有深度」,輕則讓人在觀看多次後感到不適,重則讓人可以連結到白人對印第安人的屠殺或者登月影片陰謀論(在著名的《237號房》﹝Room 237﹞這部作品裡,他們居然說地球距離月球是237,000英里解釋了庫柏力克把小說217號房改成237號房的理由,因為庫柏力克要告訴觀眾登月根本沒發生而影片是他偽造的,而素材就是《2001太空漫遊》留下的資源,當然如果我們以目前查詢的距離384,400公里去換算的話,明明就是238,855.09英里)上,而庫柏力克其他電影都不是這樣的。
即便同樣神祕的《2001太空漫遊》或者《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都沒有如此,你總是能夠把握到故事嚴密的主線,並首先在視聽上得到劇烈的享受。比如我們必須再次強調《2001太空漫遊》是一部人類尚未登月時就拍成的電影,其中許多像紀錄片似的細節都是庫柏力克蒐集資料後呈現出來的細節,就像開頭穿著今天看來很假套裝的黑猩猩們的細膩演出,都是為了要讓觀眾沉浸其中的世界。又比如《大開眼戒》一開頭不久就是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的裸背,之後便是她與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兩人在宴會上被分開各自經歷性挑逗,所以你不需要特別去記憶女郎們跟湯姆克魯斯說「我們會帶你到彩虹的盡頭」,與後面有著彩虹商標的戲服出租店之間的聯繫,也可以感覺到庫柏力克的功力。
所以,我們要了解到庫柏力克雖然喜歡做大數據蒐集,但他絕對不是像當代的喬登‧皮爾(Jordan Peele),甚至更嚴重的亞力克斯‧嘉蘭(Alex Garland),在拍電影方面有時已經體現了某種像是學者症候群的問題,以致於造成作品評價兩極化,造成普羅觀眾與專業影評的戰爭。庫柏力克是攝影師出身,而且在校成績並不好,所以一直以來他做的資料蒐集都是為了自己的電影呈現上達成該有的效果,而非作為某種解碼遊戲留給觀眾。這也是為什麼《鬼店》如此令人頭疼,考慮到裡面庫柏力克試圖嚇人的方式不是太平淡就是太用力,舉個例子,那著名的「微笑電梯」(許多人喜歡說上面的指針像眼睛)噴發的慢動作血水,一點都不會讓人感到恐懼,反倒更多的是疑惑。是的,關於鬼店,我首先感覺到的是疑惑,而且這種疑惑無法控制地持續刺激著我的頭皮。
為什麼整部片這麼亮?為什麼要用配樂先行告訴觀眾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非情節鋪陳?為什麼要移除史蒂芬金那些鬼怪,而以空曠且無遮蔽的場所取代?為什麼明明有滿屋子的食物跟大把的時間不好好控制,卻要殺人?
《鬼店》本身拍攝過程就不是很順利,甚至後期還經歷一場火燒攝影棚事件(《鬼店》放棄原著裡全景飯店鍋爐爆炸的結尾,拍攝現場後期卻燒起來這點又是另一個巧合,但考慮到為了要讓本片全程燈光控制地恰好明亮,因為斯坦尼康與16毫米鏡頭的結合在高速移動下無法一直對焦所以不能太暗,攝影棚得佈滿數百萬顆高瓦燈泡,片場溫度有別片中被雪山飯店更像碳烤地獄,似乎也沒這麼詭異了),作為庫柏力克製作時間開始拉長的電影,鬼店打破過往記錄的四年來到了五年,一些國內媒體喜歡重複強調某些事,例如庫柏力克對雪莉杜瓦爾實行冷暴力並毀了她這類新聞,好像他本人對雪莉有什麼偏見那樣,但大部分的媒體都沒有去深挖並追蹤真相,而只是選擇他們覺得聽起來聳動的那個。
就跟2016年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早就出來澄清過《巴黎最後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裡沒有告知女主角的不是強暴戲,而是「使用奶油」的部分,而女主角與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間甚至沒有真正的性愛場面,因為這件事情早在2007年女主角就說過了,她不滿的是這場「戲」被添加(當然貝托魯奇說沒有被添加早在劇本內,被添加的只有奶油,很明顯這成了羅生門,但絕非有無性侵的羅生門,而是尊重與不尊重的羅生門)。但你鮮少在台灣媒體看到相關討論,誤導性的標題倒是挺多,我們還是回到雪莉身上吧,在2021年接受的採訪《Searching for Shelley Duvall: The Reclusive Icon on Fleeing Hollywood and the Scars of Making〈The Shining〉》時,她就提到2016年那個後來被人大量引用來指責庫柏力克的「菲爾醫生」節目,當時她被主持人弄得狀態很差,而且被呈現得像是個瘋子,談到庫柏力克,她則說:
當被問及她是否覺得庫柏力克為了激發她的表現而對她異常殘忍或辱罵時,杜瓦爾回答說:「他有這種傾向。他肯定有。但我認為主要是因為人們在過去的某個時候對他是這樣的。他的前兩部電影是《殺手之吻》和《殺戮》。」我向她追問她的意思:庫柏力克是不是更像傑克托倫斯而不是迪克哈洛蘭,斯卡特曼克羅瑟斯扮演的善良廚師?她說:「不。他對我非常熱情友好,他花了很多時間和傑克和我在一起。他只想在船員們等待的時候坐下來聊幾個小時。工作人員會說,『史丹利,我們有大約 60 人在等著。』但控制氛圍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根據庫柏力克長年助理埃米利奧‧達歷山德羅(Emilio D'Alessandro)在《史丹利與我:與他一夥的三十年時光》(Stanley Kubrick and Me: Thirty Years at His Side)裡的證詞也是如此,庫柏力克對所有人都一樣嚴格,甚至總是輕聲要求「再來一次」,而非什麼「殘忍」、「辱罵」,事實上庫柏力克根本不做這種事情,埃米利奧講過另一件事情體現了他的控制性格是如何與那種傳統男性陽剛行為無關:
儘管電影製作複雜的令人難以置信,儘管每一場戲都要拍無數次,但我從未聽到有人敢大聲嚷嚷或者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鬧。史丹利所在的片場是安靜祥和的地方。這真是個悖論:在家庭般的氛圍中完成浩大的製作工程。我在製片廠路過其他導演租用的攝影棚時,往往能聽到大喊、尖叫、咒罵聲失去控制地從關著的門後傳來。而在史丹利的攝製組,我就連打個噴嚏,都擔心會打擾到大家。
控制狂庫柏力克甚至有些受不了的問埃米利奧說:「他們不能找到一個更和平的溝通方式嗎?」埃米利奧回問:「不過,你也會訓斥人對吧?史丹利?」庫柏力克答:「對,但絕不會在公眾場合這麼做。」事實上這件事情也與《鬼店》一個鏡頭不斷重拍有關,庫柏力克不希望任何人在重拍中被怪罪,所以不會特別指出剛剛那一鏡問題在誰。
控制狂庫柏力克真正的「暴行」是以下這樣:
而《鬼店》拍攝時的困難在於,史丹利希望一切都按照他構想的樣子,即便這意味著同一場景可能要拍成千上百次。史丹利通常會在拍完一場戲後說:『不錯,不過可以再來一遍。』然後又說:『新拍的這一場也不錯,再來一次。』即便第二遍效果還行,他仍會要求來第三次,以控制自己想要的效果。
埃米利奧詳盡的描述著工作人員從疑惑變成抱怨的過程,因為在這過程裡庫柏力克總是用著禮貌溫和的方式請所有人「再來一遍」,庫柏力克不解釋為何要再來一次,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希望效果被控制在什麼程度,大家只知道在這過程裡留下了大量素材。(侯孝賢《聶隱娘》也留下了大量素材,以致於正片,說好聽點可以說體現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只露出一小尖端)這種疑惑不亞於觀賞正片而得不到恐懼的諸多影評人包括我的疑惑。
這種抱怨最後會無法控制的變成自我責難:
「我是不是什麼地方做錯了?」技術人員或演員會絕望地問道。
「沒有。」史丹利平靜地回答「不過我們再來一次。」
就連劇組裡最自信的人也開始心虛:「有什麼問題嗎?你想讓我們怎麼做呢?」
「沒什麼,你們都做得挺好,但讓我們重來一遍。」
他從來不正面回答任何人,只是繼續按照自己地方式走,一如既往地冷靜。他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管是技術人員還是演員,不論身分如何,都平等相待。
至於在國內媒體被大肆宣揚的所謂雪莉被控制狂庫柏力克霸凌論,真正的狀況是以下這樣:
在接下來的幾天,史丹利開始拍攝兩個主演的對手戲。問題很快就呈現出來。傑克像往常一樣,站好位,在鏡頭前說著台詞,一副游刃有餘的樣子,但雪莉卻很猶豫,一旦犯了錯就立刻停下來,害怕自己會毀掉整場戲。當傑克出錯時,他會靠臨場應變能力繼續演下去,試著補救回來。這樣一來,他就給了史丹利思考整個場景的機會。「別著急。出錯的話,我們可以再來一遍。」史丹利這麼寬慰雪莉,但似乎沒有用處,她難以控制地變得越來越沒有安全感。
「雪莉,就照我剛剛告訴你的那樣演,之後我們再來看能不能過。」控制狂史丹利堅持說。
「你總是對傑克說好,可為什麼對我從來不那樣說?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好?」她難以控制地困惑地問道。
「雪莉,你就放開演吧。」
我從來沒見過史丹利對雪莉有什麼不客氣的,但毫無疑問,拍這部戲讓她的精神變得很疲憊。
雪莉的精神當然要很疲憊,當時她才三十出頭,但她面對的可是影帝傑克尼克遜(傑克尼克遜功力深厚且驚人且當時也已在別的作品擔任導演)以及世界名導庫柏力克,她雖然不是什麼素人,但這對她而言仍然是艱鉅的挑戰。庫柏力克挑中她也是看中了她符合自己劇本而非金原著的女主角氣質,因為他認為原著裡的女主角被描述的那麼主流的聰明又漂亮,沒什麼不離開長年酗酒又沒成就的主角的理由,而被他死死地控制著(當然因為史蒂芬金這部作品有自己的自傳成分,他當然不可能這樣寫),但雪莉呢?許多觀眾都被她的外型給吸引了,不用特別瞪大眼,她感覺就是那種會受到輕微驚嚇後做出劇烈反應的女人,即便如此有任何人能看不出她在這過程中強忍恐懼保護孩子的韌性嗎?雪莉杜瓦爾做到了,儘管她自己認為自己在片場有受到差別對待,比如自己提的修改劇本建議從不像傑克尼克遜那樣被採納,但庫柏力克作為導演本該掌控作品,而她與傑克尼克遜的經驗又如此天差地遠,雪莉在《鬼店》留下被記入影史的演出,並在《鬼店》之後朝兒童節目邁進,也收穫了一些獎項,而非大眾媒體寫的聳動標題如「史丹利‧庫柏力克毀了雪莉杜瓦爾」那樣。
當然一方面我覺得無論是傑克尼克遜或者是雪莉杜瓦爾都演得很好,另一方面我卻也會質疑庫柏力克的選擇,庫柏力克似乎從一開始就放棄塑造一個「正常家庭」,一個愛聽恐怖故事的女人,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失志男人,還有一個在電視上看過食人故事、疑似有精神疾病的孩子,這一家三口第一次聚在一起就給人某種不協調感,而這種不協調感出於庫柏力克的精密控制,他們不是那種會被放在賀卡上的神聖家庭,反倒是我們去吃早餐時可能會看見的那種家庭,在和樂的表面隨時醞釀著暴力的可能,而長年受暴的女人因為無能,無法離開同樣無能而在社會沒有面子的丈夫。
或許是因為身為一個庫柏力克迷,我內心深處也不想接受「庫柏力克失手了」這個解釋,特別是在我重複觀看《鬼店》多次後,我逐漸能夠體驗到一些觀眾觀看本片時的不適感。有鑑於《鬼店》作為電影主要場景的全景飯店,其實並非實景拍攝而是搭景起來,我們可以輕易斷定裡頭的所有東西都帶有庫柏力克的意志存在,並帶有其控制成分,這也是為什麼關於本片的電影理論乃至於陰謀論長年冠於庫柏力克所有電影之最,粉絲們沒有一個能真正拼起全景飯店的全貌。事實上,光是裝潢就很缺乏一致性,那過於科幻的蜂巢地毯與古典的大廳難以想像是同一建築物,而這明明是一間巨大的飯店,但傑克一家居住的地方卻如此狹窄,孩子住的房間與父母通往門的走道切開,更別說那個張口噴血的電梯真的是雪莉送早餐時坐的電梯嗎?如果不是那又通往哪去?至於那些在鏡頭移動中消失的背景人物,或者貼紙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了。
光是思考這些,我們就會被吸引到庫柏力克的控制迷宮裡面,前述網路提到開場八鏡之所以比起其他「庫柏力克《鬼店》符號學」更讓我感到驚悚的地方是,那個數字32147658(即剪接順序)所對應的克里特島(在正片裡我們看見的小島則是聖瑪麗湖的野鵝島)的迷宮,這個迷宮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maze」而是「labyrinth」,兩個英文都可以指迷宮,但後者卻是一條路通到底,如果你去把克里特島的這個labyrinth找出來看,你會覺得很奇怪,因為它根本沒有岔路,卻仍然被稱為迷宮,而如果你從下開始走,也就是從3開始走,走到中心正好是32147658。
那即便是這樣精密控制的細節,又如何呢?
你很快就會注意到庫柏力克在片中俯瞰時,也就是傑克從空中俯瞰迷宮模型,好像要控制他的家人一般的眼神那場戲裡,庫柏力克呈現的是一個maze,你可以看到很多的岔路,但當角色在裡面,攝影機跟在後面如幽靈一般的跟隨角色時,那卻往往是一個labyrinth。我們經常在本片裡看見死路,但死路換個角度卻又變成活路,即便是有東西擋在中央的死路,也往往揭示著某些事情,比如雙胞胎以驚悚的方式告知丹尼全景飯店的危險。
或許岔路是存在的,但在片中的當事人,乃至於觀眾眼裡是看不到的,就像在《西方極樂園》(Westworld)影集裡面,作為機器人的接待員無法看到一些暗門那樣。該影集第一季的核心符號,就是在接待員頭皮下的迷宮符號,那也是代表著接待員被製造出來的最終使命,不是服務人類,而是變成更好的人類,跳脫人類的控制,突破外在的限制,達到內在的昇華。這也是為什麼該片到了第三季後,突然冒出一個以微小操作控制人類的「雷荷波系統」(換言之,你日常生活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可能是某種潛意識操作的一部分),而機器人接待員們則必須試圖從人類與自己身上,找出能夠共存且克服未來災禍的道路。
或許命運之所以是命運,是因為該人的性格堵塞了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傑克的性格導致他最終奮起而試圖殺害他的家人,因為對他而言他的尊嚴比起他的家人更加重要。但另一方面作為知識份子的他,所具有的卻又是一種對世界卡通化的想像(此即傑克尼克遜模仿大灰狼的誇張演技,在本片裡他的追逐也可以類比成丹尼喜歡的卡通逼逼鳥與大灰狼,也因此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因為大灰狼從來沒有成功逮到逼逼鳥),也就註定了他無可控制的失敗。反之如被追逐的丹尼,是藉由停下腳步,順著自己的腳印「走回去」,並躲在一旁等著傑克經過後逃出迷宮,他比他的父親還聰明,直到《安眠醫生》告訴我們成為中年人的他,最終還是逃不了像他父親那樣先是酗酒,然後死在酒店的命運,有某種東西控制著我們,在丹尼身上,命運以他無可迴避的血脈體現。
這也是為什麼《鬼店》對某些人而言是恐怖的,其指向某種日常生活中的無能經驗,我們總是自以為全景(片中也有多次傑克對於家人的「凝視」好像他可以隨時得手),自以為看到了maze,但實際上卻仍然在labyrinth裡打轉,最終如傑克一樣凍死,而不是達到內在昇華。即便庫柏力克嘗試對《鬼店》做出一些解釋,但他的解釋之於他在片中留下的謎團實在猶如冰尖與冰山,最大的問題可能是我們仍然看不到庫柏力克的恐懼是什麼,一種失去控制的狀態嗎?是那種每個人的恐懼與慾望給每個人所編織而成的命運嗎?
庫柏力克曾說:「我不信任非理智的情緒和感情。」他也曾經帶著疲態的在一次訪談裡說,他之所以會無法給出答案,是因為他無法輕易給出答案。
對世界而言,庫柏力克走的太早,以致於他的《拿破崙》永遠無法重啟,而《A.I.人工智慧》(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得交給史蒂芬史匹柏完成,但我們心知肚明這兩位導演風格大相逕庭,事實上當初《鬼店》若是史蒂芬史匹柏拍攝,或許會更接近史蒂芬金的理想型態,但那真的是好事嗎?看看順著史蒂芬金意拍成的《安眠醫生》是否能與庫柏力克《鬼店》匹配吧,那並不是幾個造型類似,或者把配樂拿來再次使用的問題,完全不是那麼淺層的問題,這中間涉及更加深層的控制,而那是庫柏力克不斷要求「再一次」所召喚出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從個人到國家,從自然到超自然,也跨越了生與死,使得《鬼店》成為永遠不朽(這種不朽來自其持續擺盪且無法落地的狀態)且永遠有爭議的經典。總會有一代新的影迷前來朝聖,也總會有人失望而去,在失望的人裡有些人則會孜孜不倦的重看這部電影,並將觸手伸向所有關於該片的土壤。
遊走在當下(我們每次的觀賞經驗都是當下,但或許唯有第一次欣賞的人能夠獲取完整的「當下」經驗)與回憶(我們不斷提取關於本片的印象還有相關傳聞,印象來自庫柏力克視聽設計等等的綜合經驗,相關傳聞則是關於本片的一切衍生故事)間,庫柏力克的追隨者們把玩著《鬼店》用各種方式轉動它,希望從中找出庫柏力克更多隱藏的線索,最好聽到咖一聲召喚出站在中央,眼掛黑眼圈,身穿黑色鉚丁皮衣的庫柏力克,還有那些被他拋擲到永恆輪迴的劇組。它不是彩蛋電影,卻充滿了一個個彩蛋,彩蛋與彩蛋間的相互聯繫讓我們一次次的從中難以控制地感到驚喜,我們不見得會同意彼此對彩蛋如何連結的解釋,但有一件事情我們具有共識。
我們確實懷念控制狂庫柏力克了。他如此紮實地讓我們可以在上面跳,又如此超前地讓我們可以朝上面看,但奇妙的是我們卻不是從他最好的電影來開始懷念,因為他最好的電影完美無缺,但《鬼店》這樣充滿缺口(也可能是缺點)的電影卻像拍攝時搭建起的攝影棚一樣,可以隨時拉開夾層在我們腦子裡重組,我們渴望在其中找到更多的庫柏力克,又或者一次對庫柏力克有理有據的否定,卻只在迷宮中心找到自己。正如有些人在觀看本片時想到白人對原住民的屠殺,或者阿茲特克食人祭典,以及對於黑人的奴役等等,而有些人在其中看到了鄰居的家庭,或者自己的,暴力總是如此日常的在我們的周圍隱隱流動,如同《鬼店》裡埋藏在日常裡的種種不協調,每種不協調都是鬆動的缺口,要向我們展示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但弔詭地在於,我們看別人往往比看自己清晰,因為他人於我們是寓意明顯的故事,我們於自己卻是不自覺的迷宮。
電影資訊
《鬼店》(The Shining)—Stanley Kubrick,1980